於琛琛
於琛琛

半路出家的政治學徒一枚,文字時而溫柔,時而暴烈,時而浪漫,時而尖銳,時而簡潔,時而瑣碎。【近注】不需要追蹤我,最近忙於家事和讀書,也沒新文章可以追蹤。

Off Xinjiang|新疆人權危機裡和哈薩克人有關的荒謬

圖片來源:Atajurt Kazakh Human Rights的FB(當中有些人已經被釋放,有些已回到哈薩克,有些還沒)

當澤米斯古爾的祖母於2018年夏天去世時,她的祖父和父親都無法參加葬禮,他們被拘留在新疆。和許多在中國出生的哈薩克人一樣,澤米斯古爾的父母埃爾博拉特和烏米森在蘇聯解體後,接受哈薩克政府的召喚,回到了他們「歷史的家鄉」,並且成了哈薩克的公民;這一家人也和其他的哈薩克返鄉者(Oralmans)一樣,和他們出生長大的新疆仍然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埃爾博拉特和烏米森自移居哈薩克後,每年還是都會造訪中國,在哈中邊界來去自如。

然而2017年3月間一次本以為再平常不過的中國之行,卻成了一家子醒不過來的夢靨:新疆地方在他們入境後隨沒收了他們的哈薩克護照,理由是他們利用中國在1997年時配給他們的土地租貸給予其他人、獲取收益,因此他們現在必須放棄土地,並且/或支付約莫60萬人民幣的賠償。埃爾博拉特無力償還這筆賠償,只能同意當局要求,放棄哈薩克國籍,留在新疆。

無助的烏米森等了又等,終於在年底決定先回哈薩克,當地警察告訴她,她們的婚姻會「傷害」埃爾博拉特,最好還是離婚。在蘋果日報做的一個訪談中,澤米斯古爾陳述:「你們也聽說那裡發生什麼事情,總之爸爸媽媽都害怕,他們不想去坐牢,也沒有反對,也沒有多問什麼問題,就覺得應該那樣就該那樣,就簽了字。」烏米森最終簽下離婚協議書,回到哈薩克,一家子從此沒有再收過任何和埃爾博拉特有關確切的消息,可以確定的是放棄哈薩克國籍也沒能換回土地,而由於親戚們害怕收留他,他也無定所,似乎有人看過他在小學當保全並夜宿該地,但這是未能證實的傳聞。

之於澤米斯古爾一家,埃爾博拉特已經人間蒸發,更糟糕的是,澤米斯古爾的爺爺和家族其他親戚也都被拘禁在新疆,始終無法回到哈薩克。

澤米斯古爾一家是少數持續在媒體發聲的受害者,她們家族的遭遇散落在各大媒體,在拼湊她父母和祖父母的故事時,我才學到:中國出生的哈薩克人基本是用父親的名字當姓(不過根據哈薩克出生的哈薩克同學說,在哈薩克沒有這項傳統),因此花了些時間我才把她父親和祖父的故事聯繫起來。

「等等,為什麼要逼他們離婚?」幫我做論文最後校訂的老公茫然地問我,我把澤米斯古爾一家人的故事作為碩士論文的開場故事,藉此引出有大量哈薩克公民被拘禁在新疆的問題。然假如問我為什麼在兩千多份證詞中,挑選埃爾博拉特和烏米森的故事作為論文的開頭,我想大概也是因為自己始終有相同的疑問,對於許多哈薩克人(包括哈薩克公民和中國籍哈薩克人)被拘禁的緣由,我都能從中共政權的性質和治術裡找到解答,可是,「是不是很莫名?到底逼著夫妻離婚是為了什麼?」

澤米斯古爾父母的遭遇是新疆人權危機裡極其荒謬的一頁(雖然在新疆罄竹難書的各種事件裡,也只是一頁):逼迫他國公民放棄護照是荒謬,逼迫夫妻離異也是荒謬。

又或者,當中國當局一邊宣傳中哈友誼,一邊把哈薩克列為26個涉恐國家,把拜訪哈薩克或有哈薩克聯繫視為一種涉及恐怖活動的行為需要被防範甚至被改造,就是最大荒謬,不但荒謬還極盡矛盾,於是人民在這雙重標準中無所適從。

就像一個中國哈薩克族中學老師艾爾塔曾在2007年在哈薩克的報紙發表一篇詩文讚揚哈薩克前總統Nursultan Nazarbaev,並收到Nazabaev的感謝信,隔年還被伊犁的報紙作為中哈友誼榜樣的內宣;不料十年後,時過境遷,這成了他被判刑八年的原因。

更別提,每一年有約12000-18000名哈薩克土生土長的年輕學子們在中國讀書,他們大部分都拿著中國政府的獎學金。可是那些從中國到哈薩克留學的、在中國出生的哈薩克年輕人,放假/畢業回到中國卻可能被抓,只因為他們到哈薩克學習,讓他們成為潛在的民族/宗教極端份子。

這一來一往的差異讓人稍稍看出中共在定義哈薩克(族)人是不是潛在宗教極端分子/恐怖份子的邏輯:在哈薩克出生的留學生生於友誼之邦,必然對於中國沒有國安危險;在中國出生的哈薩克人去哈薩克讀個書可能會喜愛上這個同文同種的友誼之邦,增加對哈薩克(國族)的認同,之於中國倒成了危險份子——這意味著出生地抑或是生長的地方決定誰變成恐怖份子的機率比較大嗎?還是說中國當局不能忍受人民對中國的認同有一絲一毫的減弱(在這裡顯然中共是假設來中國讀書的哈薩克人最終會愛上中國),如果減弱了,之於國家就會是個威脅而必須接受改造?

就我目前所看到的資料,中國政府自2011年起,對「涉恐組織」已有相當明確的定義(法律上),但儘管中國當局時常有類似「中亞容易淪為恐怖組織的發源地」這類言論,但是對於「涉恐國家」始終沒有明確的法律規範,事實上也沒有在任何官媒或是官方網站上明確指出哪一個國家或是為什麼這些國家被列為「涉恐國家」,不過26個涉恐國家的名單卻在新疆地區廣泛流傳,不只存在於公部門私部門的文件,從證詞上來看,也普遍存在於再教育營工作和警務人員的口中。

在2013年到2017年間,一帶一路下過於美好的中哈關係對於中國出生的哈薩克移民、甚至在哈薩克出生但因為通商和中國有密切來往的哈薩克公民,就像是一張精心設計的透明大網,Atajurt Kazakh Human Rights保守估計在哈薩克境內,至少有50萬個家庭受到2017年起大規模拘禁的影響,骨肉之間生離不復相見是這個陷阱中最大的悲劇,而且時時刻刻上演。

而這個大型陷阱的荒謬之處甚至不是哈薩克人認命的繞條遠路走就能避過。例如已成為哈薩克公民的奧拉貝克在移居哈薩克時,礙於中國對於新疆地區學齡兒童申請護照的限制(簡單說就是不發),只能帶著學齡前的兒子到哈薩克,兩個女兒留在中國繼續就學,他和老婆已經接受時時返回中國探望女兒就好的無奈,為了方便看女兒,奧拉貝克的妻子古茲拉只好持續拿中國護照。而這幾年就這樣過了,他們至少還擁有一些天倫樂。

2017年春天,他們忽然接到新疆當局的通知,會將發給女兒護照,要家長回去領(當局甚至準備了真正的護照取信他們),順便換發兒子的護照,要家長把兒子也帶回去。你大概可以猜到事態如何發展:當古茲拉帶著兒子回去,當局以父親沒有到場為理由,將她的中國護照和哈薩克永居證明都被沒收,女兒的護照也被扣著;另一邊,奧拉貝克心想自己也到中國就好了,可惜不是,當他申請中國簽證,被拒絕了!發護照、雙親在場才能領護照只是個幌子,把移居哈薩克的中國公民騙回新疆才是真。

然即使古茲拉從此放棄到哈薩克和丈夫團聚,認命地帶著三個兒女在新疆過著單親媽媽的生活,這麼微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他們的女兒更被進一步分別送到遠離他們、再也看不見的寄宿學校,當局以「會送古茲拉去政治學習」威脅奧拉貝克在哈薩克可能的求救行動。

奧拉貝克再也見不著妻女,我們在他的證詞裡聽到新疆當局召回哈薩克移民的荒謬手段,然而這也只是上百個則相似故事裡的其中一則罷了。

在這系列文章裡,除非直接涉新疆集中營內的遭遇,我會用「拘禁在新疆」取代被抓到新疆集中營,從哈薩克人的證詞來看,拘禁是發生在集中營之外的。至於人名,基於證詞是公開的資料,使用真名應不構成問題,但又因我無法確定事態發展會不會影響到受害者繼續公開發聲的意願,故用中文直接音譯哈薩克名以增加隱諱程度。

反反覆覆修改了幾次,我對這篇文章始終不滿意,荒謬的故事太多了,真要一一陳列嗎?作為這系列的第一篇文章,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適當的收尾,暫時就寫到這裡好了。最後,我忽然想到自己和流亡巴黎的前Atajurt Kazakh Human Rights義工艾爾肯有過一段關於中國當局在對付哈薩克移民的荒謬性。

許多老一輩的、中國出生的哈薩克人在移居哈薩克後,不願意隨兒女取得哈薩克公民身份,因為取得哈薩克公民等同喪失中國國籍,等同喪失領取中國的退休金,也失掉往來中國的便利性。

不過,也不是所有的移民到哈薩克的中國籍哈薩克人都會失去他們的退休金,艾爾肯告訴我他父母的故事:在他父母取得哈薩克公民身份後,中國當局也說要取消他們的退休金,「我父母和單位的幾個人就聯合起來寫信去抗議,後來政府告訴他們只要他們能夠在哈薩克保持沈默,那雖然取得他國公民身份是違法,不過可念在過去功在國家,繼續發放退休金。」

艾爾肯笑著問我:「這不是很可笑嗎?如果認定是違法,哪還有什麼功在國家?」「是啊!」我附和著,而這已經是在我還不知道事態有多荒謬之前的對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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