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琛琛
於琛琛

半路出家的政治學徒一枚,文字時而溫柔,時而暴烈,時而浪漫,時而尖銳,時而簡潔,時而瑣碎。【近注】不需要追蹤我,最近忙於家事和讀書,也沒新文章可以追蹤。

雙城|雙程

手寫字很容易寫到第二行就不耐煩,更別提第一張寫錯字要再重頭寫一張。

信就壓在陝西歷史博物館的圖冊裡,四本厚厚的圖冊就放在牆角那堆書的最上頭,阿梓罵了聲髒字,倏地蹲下,搓揉著紅腫的腳趾,失戀的時候特別倒霉,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而書堆被她這麼一踢,兵敗如山倒,幾封信也隨之散落一地,她拿起最上面一封,不可置否地打開它,

傍晚的時候,我又喘不過氣,捏皺了信紙,然後撫平。你可以想見我當時的心情嗎?你可以想見我現在的心情嗎?我知道你決不可能看我寫給你的這封信,就像我再也不可能面對你那一雙神秘的眼睛般。
但是,我隱隱約約感到會有人讀到我的這封信,也許會有一個讀者正在我們曾經共同生活過五年的那座城市。
你還記得我們在美術館旁邊的那家咖啡館嗎?那天你拉著我手講了一段動人的情話,可是電視新聞傳來的畫面,在紐約城裡雙子星大廈應聲倒塌,讓你接著說出「我知道妳總有一天會要離開我」這樣的話來。
我曾相信這種說法其實是你最接近我的一種方式,我們總是互相渴望接近。然而正如同你所言,無論人們多麼接近,事實上總在分離。就算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過台中的小公寓,我們其實仍然已經分離。
而現在,我彷彿就看見那個讀者就住在我們曾住過的那個公寓裡。也許這會是下個世紀的事情,2095年?總之那會是我們的軀體永遠也無法抵達的年份。那個時候或許依然有戰爭,人們仍然要通過種種暴力來平息爭端,來伸張其實永遠只屬於一方的正義。
我不能夠看清楚那個讀者的面孔,也許他也會是偶然來到台中工作或是唸書的過客,但我想像他是一個台灣人,就像現在圍繞在我周圍的這些人,就像我一直願意成為的這種人。你一定記得每當我和你一起看電視看到那些政客沸沸洋洋的討論著省籍,我卻恨不得和他們交換。
你知道我一直不承認地理上的「祖國」,這是我從自己家族裡繼承下來的荒謬病症,就像你見過我的祖父,他帶領著我們龐大的家庭從一個國境走到另一個時區,他總是在尋找一種新的語言,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他說,生活在使用那種語言的人們周圍,他才有活下去的興致,對他而言「祖國」是令人生厭的城堡,而奔騰在我們軀體裡的血液和靈魂,總是在飄蕩。
所以最後我也跟著他的腳步,走過一個又一個不同的語言區。然而我不是為了活下去才找尋活下去的興致,是為了能夠繼續寫信給你。
而那個陌生的讀者,生活在2095年的讀者,在我的想像之中,或許正皺著眉頭瀏覽這封信,正在瀏覽我們的時代,或者說是閱讀關於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敘述。你知道,我也同樣不願意承認我正活著的時代,因為那和「祖國」一樣的侷限我。
可是我盡力通過想像,成為自己的祖先,成為自己的後代,也就是通過想像,我才能夠成為我自己。這些都是你教導我的,是你說,唯有想像力能夠激發慾望和狂熱,而這是生活的基礎,生活是想像力虛構出來的真實。
那麼,對於那位陌生的讀者而言,我寫給你的信就是一封水平不高的小說,我對我們倆人一切的紀實,通過他的想像成為一種虛構。是時間完成這種創造的嗎?不,我知道,根本不用等到下一個世紀,也根本用不著等那個尚未出生的台灣人,在我們的時代,鴻溝已經存在,我相信在我們的時代裡,也就不會有誰相信我所寫的這一切真實。像你就不相信。
就像你從來不肯相信我對你的愛一樣,你認為那是平庸的女人才會一再重複的話語,而我不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是在台中港的小漁村,我在強勁的海風嘯吼聲中向你辯解,自己的確是平庸的,然你反駁我這是我給自己的藉口,一張空白支票。你說我寧願遭受不幸,也不願意忍受平庸。
當我們共同生活的時候,你帶給我許多不幸,你暴躁又悲觀,總是帶給我過多因你的性格而來的傷害。但,或許傷害才是愛情最真實的身分,我知道,我知道,因為我是那樣深愛著你呀。
很多人以為離婚拯救了我,事實上我知道這是對我人生的摧毀。在你離開之後,我時常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如風中殘燭而微弱不定,因為我們共同的生活仍然持續進行,在誰也看不到的時間之中,在毫無頭緒的想像裡,可是我卻無法記實般的把自己對生命終結的恐懼和絕望透過筆尖展現在自己的眼前。
現在,我有一種狂妄的感受:好像所有的現實都是由我自己書寫出來的,我的文字既然離時間最近,應該是絕對真實。可是真實,它到底在哪?
我已經離開西藏幾日了,現在,我獨自到了渭河岸,比我原先計畫的提前了一整天。就是因為這個提前,使我在下一個旅程啟程前有段愜意的修整,而我就是利用這小小空隙寫下這封信的。
這大概是我寫給你的最後的一封信了。此時此刻,我察覺了,儘管我已經抵達平原,往古城西安的沿途,空氣緊實,有現代化的醫療設備,理該不會有特別的危險。但是我的病,誰知道我的病又會如何的發作?誰知道即便不是我的病,還會不會有其他的變故? 

變故?阿梓讀著笑了,還有誰到得了2095年?光是這場瘟疫,對誰都是變故。

抹去信上的一顆淚珠,阿梓站起來跳一跳,看來腳指頭沒事,伸手掏著包包裡震動了好一陣子的手機,「喂!不好意思我轉震動沒聽到,今天的體溫是36.59,症狀嗎?沒有,等等,心痛算嗎?喔!不算嗎?那沒事,都沒事。」掛掉電話,阿梓幫這張字跡模糊的信拍了一張照片,在IG寫上:#隔離生活 #台中小公寓 第五天,又發現一封媽媽寫給爸爸的情書


原稿是(多倫多地方婦女)女性寫作工作坊時的15分鐘情節練習,本質是躁鬱患者失敗的愛情,涉及跨國戀情和母女之間難以跨越的自我認同差異,最後因為英文小說實在是不可能的任務而作罷,翻譯成中文後自成一封扭曲不知所以然的喃喃囈語,像是一封臨死前的情書,剛好貢獻給愛情城堡

這篇一定要搭配謝霆鋒的Without Me啊 (按下播放鍵再回頭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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