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誰
吾誰

Wissenschaft als Beruf. 「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文不能測字,武不能防身」

行行重行行

这篇文章想写了很久,在实地的时候就想要把很多事情都记下来。出于一些保密的要求,有关样本的大部分信息并不能呈现,同时也会隐去相关的人名、地名等。

篇名化用费孝通老先生的书《行行重行行——中国城乡及区域发展调查》。

谨以此篇致敬农村工作者。


这应该算是人生中第一场正式的大型的田野调查。一个完整的社会调查一般分为五个阶段:选题、准备、调查、分析和总结,我也仅仅参与了其中的一个阶段,所以对于整个项目的全貌并不能很好地勾勒出来。整个项目的名称是“中国城乡困难家庭社会政策支持系统建设调查”和“社区治理动态监测平台及深度观察点网络建设调查”,我的任务主要是对符合条件的困难家庭以及社区工作者进行访问,是项目中较为主干的调查部分,也是最复杂的部分。

这篇文章,我迟迟没有动笔,我还在思考,呈现给所有人的是应该是片段式的回忆还是总结式的概况,到动笔的这一刻,我觉得,一切的形式都不那么重要了,回忆和概况,都是访问的缩影,也都是投射进中国现实的一道光。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鲁迅先生如是说。

在访员遴选阶段,我记得,我的督导问过我一个问题,意思大致是:我看你的简历觉得经历还挺丰富的,为什么要报名中心的这个项目。我记得当时我的回答大致是,“我想,我未来是会努力朝着学术的路去走,我想去看看中国社会的样子,这是一个学者应该有的情怀。”

也就是带着这份情怀,我开始了我的第一次田野调查。在下实地前的一切准备阶段,我都是信心十足的状态。培训期间,督导们反复提示前路会有许多的艰难险阻,但在当时的我看来,无论怎么样的困难都是不值得一提的,总觉得一切都会是想象中的那样顺利,即使有些阻碍也不足以让人打起退堂鼓。

但是我错了,我错误地估计了孤单、陌生与相对恶劣的环境带给一个人的影响,我是江苏地区第一个下实地的访员,由于样本地大多较为分散且大多数都是农村社区,所以我们五个人基本上是完全分开的,各自完成任务区内的任务。同时,五个人都不是当地人,我作为一个吴语区的土著,对于调查地区的方言更是一窍不通。在无数个与虫子搏斗的夜晚,我都会感念过去生活的美好,对夜晚产生抗拒。除了提前去实地摸底情况,一般说来,在实地的调查是应该由两人或两人以上的小组进行,一方面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效率,另一方面能够缓解个体在访问地区的不适应。但是由于完成培训下实地的时间不同,以及分散的访问地区,不得不采用分开访问的方式,这种方式有利有弊。有利之处在于,出于对一个孤单且任务量不小的大学生的照顾,当地的政府和各方都会比较配合;弊端就是要与相对恶劣的环境作斗争,与孤单和负面情绪作斗争。从进程上说,我没有遇到过较大的阻碍,督导戏称我为“天选之子”。我也觉得我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

我访问过许许多多遭遇飞来横祸的家庭,他们大多是因为医疗、教育、残疾等问题导致生活上的艰辛,他们往往是典型的农民,隐忍、克制、不善于表达,有些人保持着个人的乐观与豁达,尽力地在生活,也有些人终日浑浑噩噩,对着窘迫的生活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他们终日奔波在噩梦与重压当中,忍受着命运的无常。而在此之外,还有一群容易被忽略的基层社区工作者。在基层有一句话,“百姓百姓,百条心”,在群众眼里,社区工作者是他们的对立面,是管理他们的人,各种各样的意见层出不穷。基层社区工作者的生存环境相对恶劣,收入仅仅只能糊口,在身份上他们既是管理者也是被管理者,夹在群众与政府之间,群众对政府的不满往往会转移到他们身上,从而产生各种各样的矛盾。

我一直记得一个普通的社区工作者,在一个受访者因为问卷问题太细碎而生气大闹时,我求助她来解决这个问题。帮助我完成上一份问卷后,在闲聊中得知她满足困难家庭的受访条件,随即就选择对她进行访问。在开始访问前,由于到了饭点,我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方便面。她看着我吃方便面,一个人开始落泪,口中不断重复“这要被父母看见了得有多伤心”。我想,她一定是有菩萨心肠的一个人。在访问中我得知了她有一个重度残疾的女儿,脑瘫患者,为了照顾这个女儿,他们夫妻没有再生育。丈夫在外打工,而她就侍弄家里的地和就近找点儿活干,因为女儿是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所以隔几小时就得回家帮助女儿解决生理方面的需求。从一开始,我就以为这是她亲生的女儿,在问到残疾人是谁在照顾时,我下意识先勾选了“亲生父母”选项再等待她的回答,结果她的答案是:养父母。之前长达一个多小时的交流,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个出生于1996年的孩子不是她亲生的。在那一刻我对她肃然起敬。在后续问卷的交流过程中,她说她觉得这个孩子跟她有缘,不能轻易结束这样的缘分,所以她跟她的丈夫没有再生育,辛勤工作,四处求医问药希望能够改善孩子的身体状况。我在想,当时的一个决定,改变了这个孩子一生,也改变了这个家庭。她是怎样得善良,在面对照顾一个重度残疾人的繁复中,没有磨灭最初的那份善良,保持了23年,并且将会一直保持下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渐渐地开始习惯这样与虫子搏斗的日子,开始习惯当地的方言,甚至于在一些场合可以说两句来提示受访者题目的涵义。在小镇上溜达,与小商贩、杂货铺老板娘、饭店老板对话,骑着借来的“小电驴”兜风……宛如一个“乡霸”,蛮横地闯入访地的生活,又在完成后悄无声息地离去。或许我们不该过多介入被访者的生活,但是在访问过程中,我时不时会根据我所知的信息去告诉他一些获得帮助的渠道,又或者在言语上宽慰受访者。在培训的时候,督导说,她听过一个受访者这样一句话:“也许除了我的家人,你们是最了解我的人了。”对于生活的压力与隐痛只有在我们这样的陌生人面前,才能更好地袒露,而我能做的便只有倾听。

在出发之前,我个人以为我并没有完全脱离中国大地。但在实地接触到的一些样本,已经超出了我能想象的情况。众所周知,媒体的报道并不一定完全真实,所以我也没有完全相信(几乎从不相信某些媒体)报道的情况。李普曼在其著作《公众舆论》中提出了“拟态环境”一词,这是指大众传播活动形成的信息环境,并不是客观环境的镜子式再现,而是大众传播媒介通过对新闻和信息的选择、加工和报道,重新加以结构化以后向人们所提示的环境。也就是说,网络的发达并不会让我们更加接近真实的世界,相反,它会让我们产生一个虚幻的印象。下了实地,我才觉得,在很多的数据上,存在着很大的偏差。这是江苏省经济发展最落后的地区,与我的家乡相比,着实存在着数十年的发展差距,这也是接触的当地政府领导的原话。以此再推想经济欠发达地区的真实情况,便可以窥探一二。在不断的接触受访者的过程中,我愈发觉得这个社会是两个世界,而两个世界之间是割裂开的,我们眼中的困难人群与真实的困难人群之间隔着媒体以及背后的“老大哥”,在这种天下太平的粉饰和偶然事件的报道中,我们逐渐脱离大地。在我的访问中,我不止一次提醒困难家庭的受访者面对特定困境的时候,政府是提供特定的帮助的。我以为是基层的社区工作者存在问题,但在访问社区工作者时,他们也不清楚许多的政策。信息在此间的流通是闭塞的。这样的地方在全国并不少见,而我们对此知之甚少,他们在快速发展的舞台上,但是站在幕布之后,在黑暗中,在被幕布遮盖的角落。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参与民政部项目,未来我个人完成的一些田野调查,无论这些受访者的情形如何,数据怎么样,最后,对于他们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即使写出了反映受访者这个群体的生存现状,这些文字也大都只会被学界看到,我该怎么去面对那些放弃了一部分休息时间,努力理解一堆专业名词,并且眼含期望的普通人民……幸好,这次的结果并不会让人无助,即使时间周期会比较长,我们所有访员的脚步丈量的土地,都会根植进希望的种子。即使生活艰难,但生命蕴含其中。

但是其他的调查呢?仅仅是个人获利的工具?

我们还是脱离土地已经太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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