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根
雷根

生活是永無盡頭又徒勞無功,唯有寫作,在文學、歷史、哲學、宗教、藝術、電影當中,讓人沉澱。

《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子》

一個女子用情至深,就算不能與愛郎琴瑟和鳴,只至不會被人唾棄和謾罵。對於一個脫了蛇皮的痴心女子而言,她的命運就不太相同。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子,坊間流傳不同版本的故事,對她的稱呼也甚是混亂,甚麼白蛇、白素貞、白娘子云云。大眾對她評價更是兩極,一方面指責她是蛇怪、蛇精,罵她恃著美貌,誘惑年輕男子。另一邊廂,別人卻認為白娘子是賢妻良母、聰慧賢淑,同情她的遭遇。

中國古典小說的著名角色恆河沙數,卻每次只由作者說故事,角色只淪為工具。主角曾幾何時有著自己的自主性,作者筆鋒任意一揮,以全知全能的位置支配了角色的命運。女子角色總是為了服務故事而出現,悄悄地站在男主角身旁,扮演著說教故事中的一個小工具。白蛇是妖,更落得被人唾棄的下場。女子無法為自己說故事,小說中的女子角色更難為自己發言,如果被標籤成為妖怪,更會是生人勿近。

不少作者重寫白蛇的故事,把她起死回生,每次重寫都是輪迴一次。可是,正當她以為可以重新掌握過命運時,卻被作家推進故事雷同的旋渦中。

何以白蛇被眾人指責惡貫滿盈而不自知?梳理她的前世今生,從羅庚命理中仔細端詳,終於算出一個妖字來。大家說白蛇是妖,滿身盡是妖異之氣的魑魅魍魎。「蛇」與「妖」兩個命題,總是在她身上纏繞。《山海經》中「蛇吞象」帶出毒蛇貪婪、冷酷的形象。而且常常有「蛇性本淫」這個說法,在《聊齋誌異》中關於蛇的故事,也是帶有淫慾、可怕的意味。唐傳奇更把惡毒婦人與蛇的形象結合,以蛇精化身美女誘惑男人,寓意年輕男子不可貪戀女色。這種集殘酷、貪婪、淫慾於一身的形象,使白蛇逃不開妖邪之說的宿命。

雖然她是蛇妖,但真的如斯殘暴不仁嗎?白蛇與青蛇只因盼報答許仙恩情,純粹一片真心。妖蛇的文學形象縱使難以擺脫,她卻沒有傷害別人,最多只是因愛郎而玩弄他人、竊取財產。法海指她的無禮、僭越本分,與許宣結成夫妻,已經人妖殊途,觸犯天理。

白蛇的命運成為了教化的工具。馮夢龍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大筆一揮,描寫成一位殘暴不仁、目露凶光的妖女,最後當然不得善終。而許宣就出家為僧,留下「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的禪句。在某種意義下,他的醍醐灌頂只不過是負心行為。筆鋒一轉,故事變成道德教化,說著「戒色」的主題,警示男子勿為「色」所迷。愛情只是晃子,白蛇也只是個工具。在這些所謂宣揚道德的警世故事中,男子犯錯總是離不開「色」,只要加插玄幻神魔元素、神鬼之說,就可以名正言順怪責妖女不祥,而白蛇就成為眾矢之的。

蛇妖固然可怖可怕,正如潘金蓮、妲己等人雖然罪有應得,但是簡單一句淫婦、妖女就輕視了她的經歷,理所當然加諸罪名而不問因由。命運多舛的潘金蓮,誰又同情她的出身呢?作為禍國妖姬的妲己,她身旁的紂王也荒淫無道,妲己實在不應把所有亡國之責都放在肩上。

如果白蛇是妖,就要被永鎮雷峰塔下。唯有她順化成人,克盡妻子的責任,才可與許宣修成正果。日轉星移,白蛇故事的版本慢慢改變,不同的作者逐漸把她人格化起來。不,與其說是人格化,倒不如說是符合大眾的人格。蛇妖的性格慢慢由先前的冷酷、無情,轉為溫婉的女子形象。在不斷改編的過程,從一條只能匍匐前行的白蛇,蛻變成一個血肉之軀,渴望用白晢纖手來抱緊愛郎。

《白蛇傳》成為了廣為流傳、家喻戶曉的民間故事。不同的作家跨越時間維度,隔代共同創作白蛇的故事,成功塑造成一個美麗、溫柔的中國女性形象。白蛇的結局由被壓雷峰塔下,變成與愛郎雙宿雙飛的美滿結局。不過,白蛇有沒有犧牲了甚麼呢?為了改寫下場,她忠貞不渝、敬夫如天、幫夫立業、延續許家宗支等等無一件事不被人讚頌。她與夫君相處時,完全地配合與退讓,還替許家生了個光耀門楣的狀元。她克盡妻職,把個性連同脫落的蛇皮一併離開身體,盡力飾演作者們早已預備的角色。

鄭衛之音在儒家思想下淫靡不可用,湯顯祖筆尖下的情慾亦無處安放。紅男綠女輕談《關雎》,呻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偏偏有人解釋為后妃之德,還勸女子多讀研習女學。白蛇也戴著不少枷鎖,為了不像曹七巧般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自己和別人,她只好依照劇本生活,做個好女子、好妻子和好母親。

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子,既是妖女,又是淑女。妖女與淑女,這兩個看似對立的形象,二為一體,對說書人而言並無分別,都是他們需要的工具。妖女雖然惡毒,卻是她的壞令人們有說教的機會,可以髮指眦裂指責為女子不可如此潑辣。淑女縱使賢慧,卻處處受到束縛和規範,在讚美聲中隱藏著對女子的訓話。

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子,在古典小說中俯拾皆是,也是無力改變受人擺佈的事實。還想在不同的話本中觀察白蛇,找尋更多的端倪,卻隱約在字裡行間,看到她口中喃喃細語,好像說了句卻道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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