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小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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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遇見(虛構)

第一次在matter上發文,是一篇我20歲寫的舊文。虛構,卻又不像小說。文筆、內容、思想都十分稚嫩,現在回看心中充滿羞恥。即使如此,還是希望一字不改的將它留下。因為種種原因,我原本已經放棄了這樣的寫作嘗試。在matters潛水一年多,心裡有一些什麼在漸漸復甦。不知未來如何,但能在這裡安放曾經的我,也已經十分感恩。先用20歲的我和 Matters say hi 吧。

這麼多年,每次房東太太敲門我都會誤以為是你回來了。房東太太敲門十分有特點,不似電影中凶神惡煞的包租婆那樣動輒把門拍的砰砰響,而是用食指和中指輪番輕快的彈,咚咚,咚咚,似學步小馬的脆生生的蹄聲。

我大三那年父親突發疾病,住醫院用了許多錢。我用上一年餘下來的錢交了學費之後便捉襟見肘,一邊精打細算的度日一邊惶惶然地祈禱房東能夠等到一個月後我的獎學金髮下來再來收租。你知道我的困境卻還捉弄我。那天我回家剛關上門還未來得及除鞋就聽到身後“咚咚,咚咚”的聲音,我竟立刻體會到了心如死灰的感覺,待我一臉灰敗的打開門卻看到你在門口誇張的大笑。此後我拮据的很長一段時間你都樂此不疲的這樣唬我,我也一直都無法把你們的敲門聲區分開。

你剛離開的那幾個月,我遍尋不到你,只有回到屋裡日日盼望着這咚咚聲,卻每次等來的都是房東太太。後來,盼望慢慢變成了等待,等待慢慢變成了習慣,習慣慢慢也就察覺不到了。

老房子一租就是許多年,當時和我一起住進來的青年都陸陸續續搬走了,有的繼續換了一個角落漂泊,有的也終於扛不住回了家鄉。熟悉的人走了馬上就有陌生的人住進來,這樣的廉價出租屋一向深受背井離鄉在大城市打拼,只求一席之地安身的人歡迎。於是在不多的這幾年,我也看了各色的人,懷着他們共同的熱情和希望在這個潮濕狹小的房間裡忍耐和堅持着度日,心裡暗暗對自己許諾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

這是一個住進來的人都想要離開的地方,因此剛開始住的一年我從不稱它為「家」。我曾經也以為我會儘快離開,未想今日當房東太太抱歉的說她要將房子賣掉,請我另尋別處的時候,我會不顧一切的決定買下它。你看我們在命運面前如此渺小,我們以為可以掌握自己的未來,命運就要設計一些背道而馳的情節來宣示它的權威。

買房子的決定被我脫口而出,震驚了房東太太也嚇壞了我自己。我的積蓄是不夠買一處房子的,我暗自後悔自己的衝動,只得又吞吞吐吐的問:「可不可以……先付一部分?」

房東太太皺着眉頭看了我半晌,然後緩緩的說:「你在我這裡住了許多年了,我知道你是做事沉穩的人。這裡環境不算好,房子也老舊。你執意要買,我想你大概是對這裡有感情了。我這次是要去兒子的城市住了,以後都不會回來。我可以便宜你一些,也可以多等你一個月,但錢是要一次付清的。」

我千恩萬謝的送走了房東太太,回到房間拉上窗簾坐了整個晚上。自從那次被你嚇唬之後我再也沒有過這樣束手無策的感受。我心裡隱隱的知道這個決定十分不理智,父親的身體每況日下,很多年前我就失去了任性的權利。況且,家裡如果聽到我忽然要買房子,且是這樣老舊狹小的房子,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他們說什麼也不會同意的。

為什麼要買這處房子?我要如何告訴他們呢。

我以為我們終有一天會再遇見。我以為失散了的兩個人,只要有一個人一直待在原地,他們是不會說散了就真的散了的。

你不知道我還在等你,事實上你從來不想知道。我們分開的這些年,你每月都給我寫信,信封上永遠只落着我的地址。你不想讓我知道你在哪裡,也不想收到我的回信。你甚至不去擔心如果有一天我搬家了,或者這房子拆了,你的信再也沒有人會收到了該怎麼辦呢。哦,你從不在乎是誰收到你的信,有沒有人收到你的信。從裡到外我找不到我的名字,我有時候會想,你會不會已經不再清楚這些信都是寫給誰的。

然而你記得這個地方。你每個月都準確無誤的在信封上寫出它的地址。我於是想,我待在一個你記得的地方,我們未來總會遇見的吧。

很久之後的某一天你不再寫信,會拿着這個你已經爛熟於心的地址回到這裡來,你會驚訝的看到老房子依舊在這裡,然後你會尋找郵箱。你在斑駁污垢的牆上一眼就發現了它。它的漆已經掉的差不多了,但是十分乾淨,絲毫沒有落灰。然後你也許會去觸摸它,看一看你的信是不是已經在裡面堆積如山,然而你發現它空空如也。

這時你大概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又或者你已經可以處變不驚,總之你將信——也許是你的最後一封信——放進去。我該在這個時候出現,有一瞬間的愣神但是馬上恢復,因為這個場景我已經想象了那麼那麼多次。然後我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看了你一眼,走上前去熟練的打開郵箱拿出你的信。我們也許寒暄幾句,然後我發現你已經不記得我的名字。我問你是不是想要拿回自己的信,你說是,或者不是。那時我應該不會繼續住在這裡了,如果你回來的足夠晚,我大概已經在這個城市的另外一個角落有了自己真正的家,丈夫和小孩。我問你想不想去家裡坐坐,你多半會拒絕。那麼,再見了。我會微笑着對你說。然後第二天我終於可以將老房子賣掉。

如果你尚且還對我有一絲的好奇,你問我為什麼做這一切,如果你問了這個問題,我就會告訴你。

每每想起我們的相識,我都覺得是上天為我開啟的一扇窗,讓我在現實中也得以觸碰到夢寐過無數次的風景,然而可惜的是,那不是一道門。

彼時,我們都只是懷揣文字夢想的高中畢業生,在香港這片無夢之地迷茫的手足無措。學校和專業都被父母一手包辦,自他們設想的康莊大道上一路走來,無風無雨,亦無波無瀾。

也許是人性使然,總覺得在自己輕狂的年紀,沒有做過一些離經叛道的事情,沒有經歷過一場大動干戈的初戀,沒有仗着年少去為一個可笑的夢想而精疲力盡,18歲這道坎就跨的不情不願,遺憾萬分。所以,才這麼喜歡做夢和寫字,才把生活里每一件平常的小事小題大做而樂此不疲。

我們都愚蠢,都唯唯諾諾,都笨手笨腳。一段時間有一段時間滑稽,一段時間有一段時間的痴傻。於是生活便被過的面目全非,一片狼藉,像是剪貼畫一樣一片一片獨立而鮮明,一眼看上去便知道是拼拼湊湊縫縫補補出來的。

然而那樣的日子,我們至少有彼此。

在你還沒有離開我的那些日子,我一直都知道,後來你慢慢看到我現實的一面後,你清高的內心其實是看不起我的。為了讓家人放心,我選擇了自己不喜歡的學科。為了未來可以工作順利,我參加各種各樣社交的工作坊。我學會了在利用吃飯的時間改善自己的人際關係,學會了如何八面玲瓏說話,小心翼翼的做事。你知道我有許多無可奈何,你卻怪我不懂堅持。

然而你需要我,你需要通過不斷的發現我對周遭的委屈求全來向自己證明,你一直在多麼艱苦卻執着的維護着你認為的崇高的信念。你總是問我我做的這些是自己想要的嗎,我如今的樣子是自己想要的嗎。我開口前你已經料到我的回答。「這樣我以後可以過的好。」我親口說出時你總是長長的嘆一口氣。似乎是為我遺憾又似乎是為自己慶幸。

後來你離開我了,是因為你開始害怕我。我們從前沒有,之後也不再出現的唯一長談在你的惱羞成怒中結束。

你問了我許多個為什麼。

為什麼總要時刻提醒自己承諾是謊言呢?我知道承諾只能證明當下許出承諾的人是認真的想要達成的,而無法保證未來承諾真的可以兌現,但是既然我們都活在當下,那麼為什麼不能也許相信,在當下相信,承諾真的會實現呢?

如果蒙着雙眼走路,被告知是平原就可以走的放心大膽,被告知是險灘就舉足難前,那麼為什麼不讓自己相信這是一片平原呢?最後,摔跤就摔跤了,受傷就受傷了,如果註定要痛哭,為什麼不在真正摔跤受傷之後再來痛哭呢?

為什麼要反覆的去懷疑一個人呢,為什麼前一秒鐘還相信的,在後一秒就因為他的某個舉動某個眼神而懷疑呢?如果已經決定把信任交出去,為什麼不坦坦蕩蕩的放手呢?如果這份信任註定要被辜負,為什麼不在他親手把你的信任踐踏之後再來心痛呢?如果這份信任不會被辜負,又何必用自己的猶疑來傷害一個對得起你信任的人呢?

為什麼要在別人的建議和自己的想法之間猶豫不決呢?為什麼不能大膽的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呢?為什麼在很小的時候不會走路都不憚於模仿奔跑,慢慢長大慢慢喪失勇氣呢?如果決定真的是錯的——不,沒有什麼是錯的,這個世界,原本分不出對錯。每個人皆有自己的經歷,沙灘上縱橫交錯長長短短的人生踏過的足跡,眾人皆有屬於自己的一條,獨一無二的一條,不枉來世上一遭。

我記得我的回答十分簡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桎梏,面對自己的人生,我們大都有不知如何去活到極致的惶恐感。但你問的那些為什麼,其實答案是共同的,那就是不僅只有我們自己要為自己的明天買單,我們未來過的好不好和其他的許多人有關。

我想你那時大概想到了你獨居的母親。

之後你就走了。之後的之後,便是數年如一日的沒有稱呼和落款的信。你在信中還是同我談論道德,理想,你談了所有的事情,卻唯獨不提你我。

我一直沒有機會同你說,你不必恐懼我,也不必向我證明什麼。我知道你的靈魂是一個一碰就碎的水晶球,我從未想過毀掉它,我只是曾經希望它可以變堅強一些罷了。

我也用這麼多年證明了我尚且有所堅持,這是否可以消除你對我隨波逐流的鄙夷?然而我並不是想求的你的另眼相看,我並沒有再希望得到什麼,這麼多年我並沒有一心一意的等待你。

今天又收到了你的信,和往常一樣的信封,一樣的略顯凌亂的筆跡。


「 有時感到時間飛逝,轉眼翻過一紙日曆;有時也感到年華細膩而綿長,纏纏繞繞總也不肯對自己乾淨利落的放手。最多的是感到自己明明其實什麼都沒有做,卻好像是在成長。直到最終發現,原本糾纏的還是在糾纏,原本想不透的還是想不透,原本桎梏的還是桎梏,一點進步都沒有。有的只是一些文字表面看上去的憂傷和冷智,或許還有一些瞞天過海的假徹假悟,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蒙馬特說,世界沒有錯,錯的是人靈魂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世界的傷害,於是長期生着靈魂的病。

你也許好奇這些年我都去了哪裡。我走的那年,母親為了成全我的自由改嫁了。母親在新家庭生活得很幸福,然而我心裡始終放不下她。我之所以一直不回去,是希望有一日我實現了心中的夢想可以告訴她,她作為母親最偉大的放手並沒有錯。我去了許多城市,一邊做一些工作一邊寫字,然而那些字沒有為我換來一分錢,如今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文字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近來我看了一些關於死亡的書,有輪迴有天堂也有時間倒流,沒有人能夠說出它究竟是什麼。這麼多人在假設死亡,但他們也不相信他們真的會死,這樣的假設是毫無意義的。這麼多年我心裡存了那麼多的困惑和無法抉擇的痛苦,也許正如你說,是因為我還不得不考慮活着的未來。」


我讀完信後又確認了信封上只有一個地址,於是給房東太太打了電話,告訴她我沒有足夠買房的錢,辜負了她的好意。

我知道此生我們真的不會再遇見了,我那麼了解你,我了解你的文字更甚於了解你。

我一直在和你較勁,你曾經那麼嚴厲的說我是個沒有堅持的人,於是我要證明給你看我的堅持比你長久。然而正是我的最後一點堅持,讓你無法面對我,正如你無法面對自己的母親。

我一直都想對你說,那些輕狂的年生已經過去,我們自以為自己想了許多也懂了許多,唯獨忘了生命。那個讓我們束手束腳,無可奈何,不能像煙花一樣只求一刻燦爛的明天,便是生命。我尚未認真感受過生命,如何去理解死亡?人不一定要活得足夠瀟灑和肆意才算不虛度此生,那些沉沉壓迫着我們的牽掛和放不下,恰恰讓我們對生命感受的更分明,正如你的母親之於你,正如我父親之於我。

或者,也正如我們之於彼此。

我不會再等你了,你已經決定拋棄我.如果未來我們真的還能再相見,我是說如果,那麼這些年裡你想和我說的所有話,那時你再一一說與我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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