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受必悅宬貫古
月受必悅宬貫古

HsuKeFeng ’‘(_人) ’‘

自殺

這是個好時機來寫寫我對於自殺的看法,我觀察到的自殺例子及它們帶給我的影響。為何說這是一個好時機?就我個人而言,這個問題這幾天成為一個可說的問題,可討論的問題。我不確定再進一步去想,它會不會回到心裡頭去,再一住十數年。

其發若機括,以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又說: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我基本上是認為,在這滿滿論述的嘈雜環境裡,不值得我再加諸隻字片語於其上。就像看到了垃圾山,原本我會選擇將糖果紙揉一揉塞回口袋。但現在,我決定把糖果紙、衛生紙、吸管套子和斷水的筆一併丟出來,且積極地在垃圾山中翻找糖果和吃一半的火腿果果腹。

譬喻太多了,這會沒完沒了。我想我必須插科打諢掃去這股尷尬、陰鬱的氣氛。討論自殺。不知要從最早之前開始呢,或者從最近的事情說起呢?或者跳著說?這些片段破碎又凌亂,跳著說可能好一點。

想先提一個名字:朱梵寧。我和他是臺北建國高中同學,隔壁班的。我們不是朋友,有一些共同朋友。可能點過頭,互相知道對方的名字。他在指考前幾天自殺,指考我們在同一間教室,空桌子上還是有他的名字和准考證號。

十年來我沒有忘記他。只因為他是最早最貼近我生活的自殺者。我們絕對是不同的人,但當時我們年紀差不多,也有一樣的社會角色。報紙寫的,或比較親近他的同學所說的動機真不真實,我完全不知道。不過我一直沒有忘記他。

這件事帶給我的疑問,和後續的評論(自評),隨著慢慢長大,我感到可能性在坦途上只有越來越小。比起真的可能發生的事情,突然終止的人生反而有寬容在其中。痛失英才云云,對生者、亡者不都是很粗魯的嗎?活下去的勇氣、受不了壓力云云於我更是最粗鄙的髒話,對生命本身的侮辱。

可有人會對安詳死於自家客廳的老太太說這番話嗎?早上剛去做瑜珈,手邊有未完的、織給孫女的小毛帽。有人會去提點她什麼嗎?且先把這股憤怒壓下。還有許多片段可說。

或許你比較困惑我憤怒的理由和對象,再寫下去、再讀下去,希望可以更明暸。

時間跳早一點,是我五、六歲的時候。我閉起眼睛,看不見。我捏著鼻子。我扁著嘴,顎壓著舌頭,嘴裡沒有空氣。手指遮著耳孔,聲音悶悶的。我發現一隻手遮不住雙耳,所以食指遮耳、無名指捏鼻。我想和我媽說我死了,但我不該發出聲音。我想知道沒有感覺是什麼感覺。可是這當然差遠了,我關不掉皮膚的感覺,遮起耳朵更是止不住血液的轟轟巨響,指節的格格聲,甚至可以聽見心跳,眼睛,黑也不是無,何況也不是黑,紅的,藍的,斑斑點點片片塊塊絲絲條條,無從名狀,舌頭感到牙齒感到上顎,沒有一樣我可以禁絕。

對死亡的好奇心,於我是最早的自殺動機。其他的千千百百條,我可以體會、可以理解、可以遙想、可以幻想。但這是不變的、最早的一條。

跳到文學,那些自殺的作家。邱妙津、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海明威、屈原、藤村操。有的理由、動機很明顯;有的留下無盡的猜想、臆測。對我來說,他們,我可以看著他們留下的作品和死亡的結局,去想「這很合理」或「這不可能」。有人自殺的結局完整了整個作家所可以說的事情,有的使作品或是個人有一方不真實,或者有空白、有轉折,留給人補完的故事在其中。我並不熟悉他們全部的作品,熟悉了也不知道他們的生活。和家人、朋友都說了什麼。這些人的例子正如朱梵寧,事實上我離他們是更遠的。時代、國家、文化、角色,皆不同。我可以想像為楚而死、為侍、為日本而死。但我並不會為臺灣而死。還不會。這是矛盾之處,也是危險之處。可能我並不明白為楚而死是怎麼一回事,可能我甚至不是在遙想而是在幻想。而我沒辦法想像我的想像力有多差勁。可能我所做的正如朱梵寧新聞報導那樣的膚淺、模板。可能我並不能想像性別認同遭舉世冷眼的寂寞,而能共有這寂寞的對象卻在愛情上傷我一刀,我不能想像。可能一度輝煌也未有的我,說我懂得江郎才盡,自己跪倒在自己立下的高牆,那種屈辱感,是太過份了。

而這些情感都巨大到足以致命!我不敢說我可以想像,你可以嗎?

可以明白活下去的勇氣為何是髒話了嗎?如果不能,那還能憐憫什麼呢?

再跳回最近。和高中國文老師見面,史記、紅樓夢、莊子、論語、陶淵明、張良、扶蘇、劉賀、商山四皓、胤礽,上了一大堂課。講到荒謬是老師提到卡謬,卡謬的薛西佛斯的神話「唯一的哲學問題就是要不要自殺」我沒讀過卡謬,但借這句話為下半段做開頭。

我花了不少時間思考自殺這回問題。我不想像朱梵寧一般死去。不如說我見了一個自殺例子就不想一樣去做。原因是,我會被錯估。還有人會以為我有什麼驚人的可能性藏在其中。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我不能在一無所有但貌似有可能性時自殺,那會使我過譽,而譽之者一點也不明白事實。為此我就足以吊著一條命而同時無所作為。自殺實在算不上死亡。自殺得太早竟然會引起藤村操那般不相稱的炫麗,甚至有人模仿。我極力避免這樣的災難遭遇。有更多的死亡,更寂寞,不令人動容。甚至受人鄙視。忽略。遺忘。

每天都有人自殺,每天更多人死亡。但我們不過問,我活到今天的每一秒,都有不只一人死去。如此觀之,我對於在我生之前的自殺者,顯然付出太多關懷,這些關懷卻又是想像力不足的。念及此我感到強烈的疏離。

我悲人之自喪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後而日遠矣。

我在想這些時,即使有所謂憐憫,也完全是為了我自己。我懷疑有沒有更複雜的自私。不為民胞物與,也不為LGBT。這樣的體諒也是我長久以來留如詛盟的原因,因為實在很可恥。

我也有著迷於完全自殺手冊的時期。花了一些時間找到了,卻又失去興趣。怎麼死實在不是一樁麻煩,意外死讓我們知道,一根迴紋針也能致死。麻煩的是我們會從人化成幾十公斤的肉,會流湯發臭。任何城市裡的自殺都是「給人帶來麻煩」的。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所以只好「給人帶來麻煩」,後者坦承多了。想過執一把斧頭、一塊帆布,走進山裡去,走多深是多深,喝了帶寄生蟲的山泉露水而死,樹葉草根撐破了肚皮。肉體或許化得很快,鈍蠢的肥軀可能有幸餵飽石虎。或遭冰雪凍封,千年後被發現為自然木乃伊,名為「玉人」玉山上的人。螻蟻當然不是可怕的東西,比起火化,一個更環保、優美地回到碳循環的方法。或者海。一葉小舟,帶著可陪葬的三本書,於我是老莊與陶詩,繩子和石頭。東海岸而不是灣狹出海。選好月份,季風和洋流或許會送到很遠。不想遇到海巡署因為他們沒有很想找到人而且我很麻煩他們。我也不想提前用到繩子與石頭。或許有機會漂流到太平洋中央的垃圾沙洲。此刻才不會在地理上帶給人麻煩,因為我將靠岸之處儘是人類視而不見的麻煩共業,包含我。

再跳一個段落。或許有的人,並不想自己這麼麻煩。例如鄭捷,他選了一個很麻煩別人的自殺方法。殺人,期待自己被格斃。可惜不如意,時間拖久了一點,但也相去無幾。荒謬之處在一個人不在意自己的命運和身體,他就能心想事成。防範一樣的事情再度發生?程序正義?看不出來這跟花時間了解他有什麼關係。了解了全世界,但只要有一個人不了解他自己,那之前做的都是徒勞。或者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了解自己還是太了解?

和自殺漸漸無關,拉回來一點。

自殺。google過自殺的人大概都看過狄建世先生的勸世文。有人說google自殺的人不會自殺。太好了我們找到最佳的自殺防治法。

這不是我想要這篇文章該有的走向,必須莊重一點,認真一點。

為什麼都說人生苦短,但在走完之前貌似如此漫長?

我聽說水有毒、空氣也有毒。我很接近要在每一句話前面標注我很清楚這是謬論,前面每一句都是。後面每一句也都是。這兩句也是,但我無法自證。回到水毒的問題,不是短時間內攝取太多以致死量,而是喝久了會死,的這件事情。聽起來比聽起來的蠢。

我們快要接近結論了。要不要自殺是不是一個終極的問題?不是。某種程度上,我們都在自殺的道路上。因為人會死是確之無疑的事情。有以殺人為手段的自殺,也有以自殺為手段的殺人。那還有什麼是不可以的呢?

聽起來荒謬,但我想試著去串起這些東西還是一件好事。不過暫且讓我們站遠一點。或者站得近的只有我?

我並不理智。我覺得我可能只是處於一個還未接受死亡的狀態,像是個初聽得死亡的小孩子一樣。

多了對死亡的好奇心。但又不接受宗教對死亡的刻劃,也不能接受輪迴。單純覺得輪迴不能解釋人口爆炸這回事情。我像是聖誕節前一個禮拜的小孩子,我知道那天會來,而且也有禮物可以拆。

回到文學一下。在重考大學期間,我偶然遇到莊子。有一陣子每天會去北屯圖書館讀書,午飯後偶爾會找不到位置,因為我不占位子。我怕東西被偷。於是會扛著書走到文心路諾貝爾書店,在那時讀到莊子,受到某些篇章的震撼,大部分的句子溶進血液裡。看過有人比喻魏晉清談老莊是搖滾樂,阮籍嵇康是嬉皮。我還沒有被音樂震撼過,不過莊子的確是我的搖滾樂。我並沒有學到養生養氣之道、御風而行之術。只是問題,曾有人將我也有的問題寫在書上,語氣不是搖頭晃腦地吟哦,而接近悲憤莫名的嘶吼。許久以來雖然答案也在其中,但我還是隨著那些千古不變的問題而落淚。閱讀讓我把有關自殺的問題把持在手上瞪著看,懸而不決。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

夢。夢長久以來是我的第一生命。睡覺一直被我視作死亡的模仿、演練。就像對鏡子練習笑容那樣。我一直在睡覺。我在夢中找靈感。我夢我想做的夢,我掛著耳機入眠,播著節目,於是我就是主播之一。我隨ASMR入眠,十有一能成功。我三十個小時不睡不吃,然後睡去。醒來時重生之感,心臟報復性的狂亂狂跳,口乾舌燥,有陽光打在身上的暖意,非常愉快。這些時候我當然不會在我該在的地方。課堂或是舞台。在當時或是回想起來,都很充實而不痛苦。看起來是很落魄。我希望至少我在這有話語權。

夢了什麼倒不重要,能記下來的少之又少,記下來的又虛幻又笨拙。夢自醒來就潔身自愛地消去、褪去。每個人都有那麼幾打的夢,單單記述一個就能做暢銷作家。夢的性質就如此幻而美。只要還能做夢就好。

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我想說的好像暫時說完了,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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