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受必悅宬貫古
月受必悅宬貫古

HsuKeFeng ’‘(_人) ’‘

正在老去:外婆和她的三個女兒

童養媳的:養女、親生女、老公私生女

我的外婆已經去世十多年,當年是我上高中的暑假。大學時修了一堂口述歷史,把我媽媽從小跟我說的故事寫成一篇訪談。一直覺得,很想再繼續寫,訪問更多的長輩、老人家,把它寫得更好、更全面一點。

但又不想搞砸了,也有自己卡住的關卡,一直很被動地蒐集材料,逢年過節就是問問長輩一些舊事。卻又放著,沒有動手,我就懶,也沒信心。也怕得罪人,得罪不同長輩說的不同事實。

這一篇就當做練練筆吧,沒什麼紮實的架構,但都是我『所見所聞』的真實(等同,絕非事實),或許有點絮絮叨叨、一下說頭一下說尾。


外婆是童養媳,小學的時候多虧日本人還在,能受國小教育,日文假名她比注音符號熟悉,不過漢字識得不是很多。外公是長子,底下三個弟弟,六個妹妹,其中三個妹妹也是送人養。

『你二、四、六的姑婆都送別人養,那年代就是這樣。』-我媽

外婆有四個孩子,二男二女,其中三個是和外公的結合。我媽是外婆的唯一親生女,其上有個養女姐姐:我的阿姨、也是乾媽。再其上兩個哥哥,我的舅舅。我的阿姨,這邊以下稱她雲姨吧,免得大家亂掉。雖然雲姨跟媽媽娘家不同姓,一起長大,總是很親。到我這一輩也是。

『那時候他們住的也不遠,只是你阿姨(雲姨)生出來就不喝奶,只是哭,去廟裡問,說是要別人養才會活,就送給你外婆。』-我媽

結果,我阿雲姨果然很適應外婆的奶水,送來後,喝得澎起來一般肥潤。嬰兒肥未消減時,都有「大肥雲」的稱號。

這故事我從來就不信。

因為我看到的雲姨,一直都很瘦小,現在我一擁抱還能把她抱起來。黃黃瘦瘦、卻總是很有力的樣子。要不是在做事,就是準備去做事,未見過她偷閒、病倒。不是享過俗福、肥潤的姿態。我猜想,那年代就是這樣,女兒送人,又接別人的女兒來養。待她不好便不提,總不能養不活吧。這樣自己家、宮廟的面子往哪擺。

我媽媽比雲姨小四歲,是外公、外婆的戶籍名簿上的「長女」。此時卻有家變。外公在外有了女人,也有一個女兒。此事是主題,說來話長,先補一下外公的背景故事。

外公在成年之前,出了一場意外,跌傷腿。因為延誤就醫,阿祖信了廟裡符水香灰那一套,拖延之下,一腿就此瘸了。這時他才上初中,剛考上台北工專初中部。學校沒辦法去,就此臥床近十年。

跟我外婆的婚姻,也成偶然變成必然。外婆一成年,也不鋪張,除夕夜就送新房了。外公的一生作為,從外到內,我覺得,他一直在對抗那隻瘸腿。我媽媽的描述,他很洋派,很時髦,每年春秋兩季必去各製一套西服,總是穿得很體面。西裝的料子是最好的,只穿素色:淺灰、深灰、棕色,搭一頂毛呢法式軟帽、桃花心木手杖。不穿格子不穿花,手杖也不雕琢。

『以上都是聽來、拼湊的啦,因為外公去世時我正在媽媽肚子裡。』-我

總之這是我心中外公的形象。

十年臥床,自學法律,後來有了工作,能出外了,事事也要證明自己瘸歸瘸,能力還是有的。

『那個女人,你外公本來只是每天去買書報,後來變成秘書,再後來就住一起了。後來只有過年回來發紅包了。』-我媽

媽媽說起這個秘書,總是沒什麼好話。說她又肥又醜、又是老鴇的養女、沒去當妓女只是太醜見不了客。這個真實性我不負責任,不為別的,為的只是外公的面子。其真實我是無從去驗證。

當秘書時五鬼搬運,將外公的資產都轉走了,後來『一腳將外公踢出來』,外公才『滾』回家。當時我媽唸五專,家裡早就習慣沒有爸爸,人一回來還得安排房間。這個陌生老爸過沒多久,又帶著拐杖找另一個女人了。這是後話。

媽媽總是覺得,那秘書跟她的私生女,偷走了她的父愛。

『我記得那時候,過年時你外公帶她回來,她穿甚麼!一套洋裝,有蕾絲滾邊,抱著一個跟她長得一樣的洋娃娃……一雙紅皮鞋,你外公居然讓她坐在肩膀上欸!他腳那樣子,我根本沒想過……』
『那個洋娃娃還會說話!“媽媽”、“媽媽”⋯⋯』-我媽

這個畫面,大概就是一切了。以上大多內容,我已經停滯了十年之久,從口述歷史課後,也就沒什麼變。這也不是逢年過節的好話題。

雲姨

雲姨是很疼我的,她沒兒子,難產生了一胎女兒後,還好母女平安,子宮卻摘除了。我還懵懵懂懂的時候就定了,我是乾兒子。乾媽我卻幾乎沒叫過,原因我從來不說。我認知到她是養女時,就覺得再如何都要叫阿姨,比較親,叫乾媽是跟我親了,卻跟家族不一定親。沒有血,始終缺了親的理由。我就是這麼想。

當然這也可能是我的藉口,我向來不與誰親,青春期後更是沒給過誰好臉色,除非喝了酒。她是怎麼想的呢?對於外公、對於外婆、對於自己,是童養媳的養女這回事。在大家族裡,我媽媽說起大家族故事總是紅樓夢一般。說家裡沒爸爸,外婆的四個孩子由大家管,要懂得察言觀色。我故事聽了一遍又一遍,開始覺得,賈家的女兒再不幸,總是姓賈。雲姨不姓賈,大概也不能算史王薛。雲姨怎麼想的呢?我沒跟她談過。雲姨的女兒,我的表姐結婚時,我還是姑舅的身份,阿姨姨丈百年,斗想必也是我捧了。

不過,自己做母親的家庭,雲姨的家,各方面算是最好的。各方面。現在甚至樓上、樓下也是娘家的親戚。她老不老呢,我總覺得,她沒什麼變。外婆晚年皈依,雲姨這幾年在做慈濟。這樣看,或者她與外婆很像。

雪姨

(某次那秘書打給我媽,我媽認得她的聲音)
『汝認我的聲……汝足恨我,對否?』
『哪有,只是記得妳的聲音。』

外公、外婆的故事,我懸宕許久。一年前,心血來潮,覺得家族再怎麼問也就這般,心想那秘書說不定肯見我。於是我聯絡了她女兒,這邊稱她雪姨吧。

初次遇見雪姨,我就知道她不一般。因為過年過節從沒見過,是某次來家裡拜訪的。雖然媽媽娘家阿姨眾多,年幼的我還是知道,這不一般。人也不一般,怎麼說呢?我媽媽說她是阿姨,也不解釋,只說她學語言的,在當老師,叫我拿作業給她看。結果她說我的字太潦草。我真是驚訝。字被批評之吃驚是有的,這就不提。我更吃驚的是她說話感覺就不像逢年過節遇到的阿姨,居然很認真的給了意見。

後來,只有數年見一次面,也不一定在過年,可能是臨時的飯局,或就是偶然。對於前一輩的故事,我聽得比較多遍。故事版本沒什麼不同,都來自我媽,也不會有什麼變。外婆去世之後,我才驚覺很多事我沒去問。

去年我才突然想起那秘書。大困不如意,接近癲狂的我,想著這種衝突的場面或許很有趣。聯絡了雪姨,她很高興。卻沒想到那秘書也是常臥病床,雪姨代母出征,跟我見面。相談甚歡。有很多故事細節,完全不同。

首先就是,我媽認為她偷了父愛,雪姨卻覺得,我媽媽有名分。這個正當性,她永遠沒有,她背負原罪。這個便罷,一些雪姨版本的故事,連我這麼開明的人,都要忍著聽。

『……對我爸爸來說,他跟新埔媽媽(我外婆),從來不是真愛。更像是……兄妹的情感。我媽媽才是失去了真愛,她夜半常常埋著枕頭哭。』-雪姨

她怎麼喚我外婆的,被暗示是亂倫後代的我,沒能仔細聽明白,在此找個代稱。可別問我有沒有反問:『那秘書是不是又肥又醜,又是老鴇養女?』這怎麼能問,我可是知書達禮。不過我畢竟還是血氣方剛,擦邊球打了不少。

『據我媽媽的故事版本,她會是數著鈔票、房契笑,而不是在棉被裡哭。』-我

對,我逐字這樣說。我真的這麼說了,回來我跟我媽也不敢提,我當了雪姨的面,轟了這麼一記全壘打。說真的,跟問候人家媽媽是不是妓女也相去無幾。不是擦邊球,我承認。透過大量的小說閱讀,我知道,人很立體。但要我用這麼一面去看,還要去挖事實……我實在是……我需要更多心理建設。

事實究竟是如何呢?唉。
或許是隨各人說的。
若不如此,遑論老去,長大都不可能。

我的確,有聽到許多我該聽的,例如雪姨以她的身份,年青時候,偶有機會到我們家大過年,她怎麼應對?怎麼都不對。這解答了我怎麼不是在逢年過節初見她的疑問。她書也讀比較多,閱讀跟寫作上,她可以指導我。她經過幾次未成的婚約,錯了青春。現在有一個法國老公,超帥的。沒有孩子。

後來偶爾在Line上連絡,其實,我跟雪姨的分歧不僅於先輩關係。過幾個月,她母親去世了。我媽媽知道了,跟我說。雪姨卻是又過了幾週才傳訊息,我也不怪她忙。我媽媽有去上香,這一趟我反而負氣起來了,就是不肯去,我也挺忙。我媽也不強迫。

又幾個月,疫情爆發,我自己又發癲狂,丟了工作。在家窮極無聊看新聞,正為各種假消息與網軍亂象心煩。雪姨傳了一篇她覺得正視聽的好文,我看了也不過是職業打手寫的政治文。當天又是六四,日本送疫苗來,一堆鳥事情碰在一起,我也不顧什麼情份了,化身大谷翔平亂轟。

我當時是不太顧禮貌的,這方面我也的確很虛偽。其他家族長輩,我頂多不讀,或是已讀,心情好給個貼圖。事實上我們並不是政治對立,我跟誰不能扮杠精。而是,我媽媽再不堪也是我媽媽,她媽媽再不堪也是她媽媽。這是化解不開的。

說回外婆

再說說我外婆吧,她有一個任誰都想有的葬禮。我們家族兄弟姐妹眾多,每天守夜不愁沒人就算了,還鬧得跟過年一樣。我當年才要上高中,正是暑假,也守了幾天。每天早上總是有舅舅叔叔會去買早餐給守夜人,一定多買,不許有人餓著。紙蓮花、紙元寶堆得跟山一樣。總有誰也不認識的街坊,默默來上個香,包個白包。就算只論早餐吧,那氣氛跟過年很像。此前每個年,都是這樣過的,我當時卻不知道,外婆走了後,再也沒過過那樣的年。

這大概就是所謂哀榮。
再後來參加的葬禮、告別式多了,我才發現不是每個人都這樣的。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