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生的故事

莉莉降生于那一年的五月四日，就像出生在同一天的另外几万个婴儿。这天本是无比平常的一天，除了还有快要被遗忘的青年节这另一重身份。没什么人在意青年节和遥远的五四运动了，激情早已褪色，安逸和稳定才是现代人所要追求的。

但是法案通过了，这一天于是被载入史册。

没有人知道那具体是哪一年，旧有的公元年份或许在黑暗的一世纪中遗失了，或许国家希望我们忘记它，就像它希望我们忘记曾经的公元纪年一样。

但日期留了下来，或许它挺过了黑暗的一世纪，或许国家希望我们记住它，就像它让我们记住了新的历法从这一天开始一样。

我们同样忘记了这份历法的原本的名称，现如今我们只称呼它为法案纪年。

在元年元月元日降生的那一批人，我们称他们为第一批真正的法案人。

还是让我清晰的讲述一遍莉莉一生的故事吧。

当莉莉降生时，《国有信息产权法案》将在全国人大以绝对优势票数通过。而此后的日子里，人们将称其为法案。

法案的内容将和《国有知识产权法案》一脉相承，它将以一份协议的形式摆在所有人面前，为人们提供签署和拒签两个字面上的选项。

这份协议的内容将无比简单，加入该协议的所有组织及个人所拥有的全部信息都将被收归国有，无论其以何种方式储存在何处，且这些组织及个人未来所产生的信息也将被悉数交予国家，个人及组织将仅享有上述信息的使用权，而其信息的传递及获得也将必须经由国家的中转完成。协议外的个人及组织仍将享有对私人信息的所有权，但将无权获得协议内的国有信息，同样无权与协议内的个人及组织进行信息交换。

那时的政府将比过去老谋深算的多，它将不再在滥发货币稀释人们物质财富时引发怨声载道，而将通过给予人们虚假的选择营造自愿自发的美好假象，同时也能给那些涉世未深的刺头儿们提供不合作的道路。让他们做出头鸟既能消灭破坏社会安定的一大因素，又能暗中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在这国家与人民的博弈中，逻辑将是冷酷的：如果大多数人没签署而你签署了，你的工作和生活仍能得到基本的保障；如果反之，除了古老的口耳相传外你将无法与整个世界进行现代意义上的交流，从此你将失去谋生的能力与手段，迎来社会性的死亡。更不用说政府和国有企业将率先引领加入协议的潮流。

用自由换取安逸和稳定，还是冒失去一切的风险做一场赌博？

签署还是拒签，这是一个问题。

下至弱冠青年，上至耄耋老人，所有年满十八的成年人都拥有一个月的期限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当莉莉满月时，失业潮和第一次法案暴乱将随着签署期限截止和强制劳动法，强制发配政策出台而到来，襁褓中的她将对此浑然不觉。

当莉莉两岁时，周遭拒签者的命运将只给牙牙学语的她留下模糊的印象，这场浩劫日后将被称作大离散。接受强制发配者的结局是未知的，国家没有告诉人们。

有时杳无音讯的威慑力，远远胜于廉价的暴力，沉默才是滋生恐惧最好的温床。

当莉莉四岁时，一家三口开完生日聚会的一个月后，她将在城郊的家中乖巧的听完父母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似懂非懂的看着他们因为某个复杂的理由手挽手坚定的离去，加入楼下声势浩大的人群。浩浩荡荡走向市中心的队伍将成为她心中对双亲最后的记忆。

第二次法案暴乱在法案下艰难的花了两年才成长起来，现在我们知道，那一天是六月四日，许多人就此下落不明。同样的，国家没有告诉我们他们的结局。

此后的日子里，莉莉的生活中将不再有家庭，她将像球场上的高尔夫球般不时远走。法案下的生活中，大家都只能勉力独善其身，大离散的潦倒后裔在街上比比皆是，更没有哪位亲戚能够久留这因敏感原因而失去监护人的孩子。

当莉莉六岁时，她将升入小学，并为自己编造一个不那么瞩目的生日，为的是不再被大离散受害者的后裔在学校中另眼相待。也是在这一年，历时两年开发的植入式脑监将正式投入使用。自此，所有将在年满十八岁后的一个月内例行面对一份协议的青年人若签署协议，便要同步做这一植入手术。

当莉莉十岁时，她将第一次和别人坦荡的分享失去双亲的苦涩滋味。那不过是一节作文课，法案纪年之初诞生了太多这样的故事。

十二岁到十八岁间，莉莉将迎来小学毕业后升入中学的生活，这也将成为她一生中最难熬的六年。大离散和一次暴乱的遗孤们需要在法案下无比压抑的生活中发泄心中的伤痛，于是他们视两年后二次暴乱参与者们的子女为懦夫和叛徒。而在人为造就的信息闭塞下，完整的教育也将无从谈起，更不要说那将是在一个对唯一一次预谋暴乱抱有深深敌意的社会环境下所进行的教育。

但就是在这六年中，莉莉将会遇到那个她与其结为连理的一生挚爱——一位同样在二次暴乱中失去至亲的少年。

当莉莉十八岁时，她将和所有在那一天后成长起来，对法案的无处不在习以为常的法案人一样麻木的为自己面前的协议署上姓名。

当莉莉三十岁时，她将见证自己抚育的儿子像新一代法案人那样成长。他们日后将在莉莉四十岁那年发动名垂青史的大拒签。

当莉莉八十岁时，她将能够欣慰的见证这个自古多难兴邦的民族在渡过黑暗的四十年后重新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国家。

待莉莉死后百年，尸骨腐朽成灰，她将随史学家口中那“见证历史的一代人”而再度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