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刑人员的写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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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续备份文字废料,主要是年轻时候写的东西

波德莱尔和解剖学

“我的爱虽然分解,我永存她神圣的丽质。”

昨晚见了中学同学,她问起一些传闻中医学生的课程设置,大概只是好奇。各校临床学生似乎都有一门必修课叫局部解剖学,在我们这里大致内容是从某学期开始,几个同学分到一具完整的尸体,然后每周花两个下午动手由表及里地解剖,直到期末最后一节课,所有的神经、血管已经与其他组织孑然分离,就算完工。

我说当时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大家都一样淡定,一边聊天开玩笑,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但是事后,我想起那时候读到波德莱尔的一首诗,名字叫《兽尸》。这首诗我非常喜欢:诗人和恋人一同在野外散步,却路过一具野兽的尸体,接下来,波德莱尔花了数十行细细描摹它腐败的形质:脓液如何成为蛆虫的乐园,血肉如何酝酿出浊气。然后他转头对身旁年轻的情人说,你也终将成为这幅模样,青春美丽的你也终将成为一具腐尸,但当寄生的虫豸将你吞噬时,请转告它们:

“我的爱虽然分解

我永存她神圣的丽质。”

我无法忘记初读它时的感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当与诗歌(或曰人类)价值完全相悖的浩劫发生之后,再去写诗赞美阳光和爱情,再去赞美文明如何灿烂和民族如何伟大,都将是一种虚伪的涂饰,抒情诗也成为刽子手的帮凶。波德莱尔的时代当然在奥斯维辛之前,但他前辈们的诗歌里从不愿意描写尸体、腐烂和蛆虫(在维庸的《美丽的制盔女》之前,诗人们甚至不愿意描写衰老),然而问题在于,回避和粉饰并不能掩盖它们的存在,我们用虚假的光鲜和精致遮蔽了太多东西。直到打破幻想,不再逃避真实的那一天,我们才能够从尸体中发现美,就像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的名字一样,有一枝花,它从丑恶和恐惧之中破土而出。波德莱尔可能是文学对现代性进行定义的最早来源,在短暂的变化中,寻找瞬间的意义。所有事物都具有双重属性,一半是永恒一半是崩溃。

当时,小张在尸体的肺上发现了一块奇怪的肿物,和周围的肺叶界限分明,一动就剥离下来。她夹起来说,这和好时kisses巧克力简直一模一样。大家都笑了,却不很轻浮,只是弯腰继续操作。我时常被身边同学的勤奋触动,因为我总是很难伏首于课业,我缺乏那种全心全意、单纯的认真。所幸,身边一直有很好的榜样督促我克服自己的浮躁。我想起韩老师引用的一句来源不明的话(可能是萨特说的?):“文化是纯洁的,这是佛陀的思想,我告诉你,我们这种文化是肮脏的,我们每天把双手浸泡在肮脏的血水中,为拯救生命。”我知道他们以后真的会成为这样的人。

2019.3.1


《兽尸》波德莱尔

我的爱,请回忆今天看见的一物,

在这风和日暖的上午,

一具污秽的兽尸躺在小路的拐弯处,

把遍地碎石作为床褥。


四肢朝天,宛如淫妇逢场作戏,

冒着毒汁,热汗淋漓,

一副放荡不羁的无耻的姿势,

鼓起的肚子胀满了气。


一轮骄阳照射着这头死兽,

好象要把它烤得熟透,

要把它一身血肉归还大自然,

还我多付百倍报酬。


在上天眼中,这尸体美妙异常,

恰似一朵鲜花怒放。

一股刺鼻的恶臭薰人极烈,

使我们几乎昏倒地上。


腐烂的肚子上苍蝇成群嗡嗡,

冒出黑压压一片蛆虫,

蛆的大军汇成浓稠的液体,

沿着活的破衣流动。


它们或降或升,波浪起伏不停,

冒着泡沫,汹涌前进;

看来好象兽尸因呼吸而膨胀,

在繁殖中继续着生命。


于是这世界散发出仙乐奇幻,

如和风习习,流水潺潺,

如簸谷者有节奏地振荡簸箕,

把谷粒摇动又翻转。


形状渐渐泯灭,仅仅留下一梦,

一幅画迟迟画不成功,

画家只能在遗忘的画布上,

凭着回忆将它补充。


一条饿狗躺在岩石后面窥伺,

向着我们愠愠而视,

想等待个机会,好重新攫取

这块被迫放弃的肉食。


爱人啊,你也将象此污物一样,

就象这具可怕的兽尸,

我眼中的星星,我心中的太阳,

你,我的情爱我的天使!


是的,你将是这模样,美的皇后!

只等临终的圣礼之后,

你将躺到茂盛的花草之下,

在枯骨间霉烂,腐朽。


那时,我的美人啊!当寄生的虫豸,

用亲吻将你全身吞噬,

请转告它们:我的爱虽然分解,

我永存她神圣的丽质。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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