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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生活

“在評價別人的一生時,我總是觀察他的結局是怎麼樣的;我對自己一生的主要關注是活得健康,也就是說平安無事,不聞不問。”

——蒙田《死後才能評定是不是幸福》


蒙田此言,讓我既佩服又慚愧。佩服的是他的坦率誠懇,儘管論及蒙田,這是他最為人們稱道的品質之一(意思是蒙田還有許多其他值得稱道的品質),但人們似乎總是忘了,蒙田的這份坦率誠懇,不僅極為謙沖,也是極為驕傲的,我們可以說,謙沖自牧的人,每每也是驕傲的人,他們的謙沖來自教養,他們的驕傲則出自天性,因此,這樣的人,在世間是罕見的,而蒙田就是其中的一位。至於慚愧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我迄今沒有做到這樣的坦率這樣的誠懇,雖然,我時常自認是這樣的人。據說,刻在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的箴言中,最廣為流傳的一句是這樣的,“認識你自己”。我想,在所有那些箴言中,之所以這句最為著名,原因就是從古至今,對人而言,最難的事,就是“認識自己”,而蒙田的隨筆,之所以在幾百年的時間裡,不斷不斷有人閱讀,有人喜歡,原因也在這裡。在“認識自己”這件事上,迄今也沒有人比蒙田走的更遠,他在四百多年以前就做到的事,在他以後的四百多年裡,也極少有人做到。可見,在進化這件事上,人類在四百多年的時間裡,大抵是毫無作為的。還可以看到的是,並不是歷史越往前,文化就越進步,歸根結蒂,文化與文明是兩回事,不過,這已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不必諱言,我的生活中的煩惱,大半來自於我想成為藝術家而不得,我還想要成功與聲名,儘管對於後者,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既在乎又滿不在乎,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心裡就是這樣想的,因為一個人在談話中,常常會出於虛榮心而講出類似的話,但他是沒有辦法憑藉虛榮心去寫作的,因為在文學裡,沒有虛榮的位置,否則,藉著虛榮寫出來的,什麼都是,唯獨不是文學。雖然我對自己過於自覺的藝術家傾向,時時感到警惕的必要,卻總也難以避免欲做藝術家而不得所帶來的沈重的憂鬱。加之如今我已過了而立之年,仍舊一事無成,更增添了許多不安、煩悶與焦慮。


凡此種種生活的跡象,使我看到,與蒙田相比,我所力求的生活,是何其不自然的一種生活,且不論我欲成就的事業高尚與否。但,沒有疑問的是,這樣的生活,是不自然的。至於我是否果真是一個藝術家,命運,或者說自然之神,遲早會把事情的真相揭示出來,倘若如我所願,我會過完藝術家的一生;倘若不是,無論我如何勉強與努力,恐怕也難是一流的藝術家,而我深知,在藝術這件事上,二流三流腳色,是沒有自己的位置的,藝術的公正,也是其殘酷的所在,因為,說到底,什麼樣的人,做出什麼樣的藝術。儘管,對此,我心有不甘,試問,哪個自尊的年輕人會甘於平庸與失敗呢。然而,我的生活,到底到了要做出改變的時候了。


像蒙田那樣生活吧。


(對於蒙田那樣的生活,我不欲多言,因為,他的一生,是音樂的一生,而音樂,是拒絕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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