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fkaes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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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空談,不善行動

戰地記事

現在已經是14日的凌晨四點,我卻絲毫沒有睡意。這四天的經歷太過魔幻,心情難以言說,只能在此略發見聞。

周日晚上,我看著内地的同學在微信朋友圈搶著雙十一零點,也看著科大的學生擺下一片蠟燭,感嘆著深圳河兩邊不同的兩個世界。然而照常入睡的我在周一早晨醒來時,其中一個世界已經天翻地覆。

學生和警察已經開始在中大二號橋對峙,大學也已經宣佈當日停課。我第一反應,是不知所措。片刻過後,我打開電腦,開始看現場直播。

我似乎也很久沒有看過抗議現場直播了啊。最開始的69、612那幾次,我也曾對著屏幕,内心激憤。五個月已過,熱情早已消退,卻沒想到就正正發生在自己身邊。

下午,一位同學發了一條IG:“他們往中大校園裏射催淚彈!”

我茫然無感。催淚彈這種東西,已經見得太多,再多幾百幾千個也沒人奇怪。然而轉念一想,這可是大學啊。

不知多少次,我曾和新生說,“現在中大校園是香港最安全的地方了。”然而事實又是如何呢?香港此時,已經不存在所謂“净土”了。

我的宿舍離二號橋現場不遠,雖然不能直接看到對峙場面,但槍聲卻不斷傳來,觸耳驚心。我強迫自己學習,大腦卻是一團亂麻,各種思緒在其中狂奔。我開始佩服當年西南聯大的學生,能在紛飛戰火中一如既往地學習。

沒多久,學校發來郵件,周二繼續停課。我隱約感到,大事不好。當晚雙方暫時停火,卻沒人能想到,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周二一早,我被連續不斷的砰砰聲吵醒。向窗外一望,已經可以看到“煙霧繚繞”的一片。我依舊不知所措。學校的餐廳已經盡數關閉,樓下來來回回的也不再是校巴,而是數以百計的黑衣人。

手機不斷接到消息提示,whatsapp上是各種“前綫要人”“大學站出現狗車”,微信上則是“餐廳又關了,我們去哪吃飯”。

果真是兩個世界啊。

下午時分,我下到了樓下草坪。那時示威者的防綫已經退到了體育場旁邊,而在草坪可以高處觀察體育場。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我凑了過去。

風向突變,催淚煙開始向我飄來。起初只是一股燃燒的氣味,來不及躲避,我已經開始連打噴嚏。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我匆忙跑回室内。深呼吸幾口,我終於緩了過來。書院内地生的微信群裏已經有不少人與我同病相憐。刹那間整棟宿舍樓已經被白色的催淚煙包圍。雖然窗戶緊閉,仍有氣體從走廊、厠所等地不斷滲入。走廊裏人人都戴上了口罩,看起來就像一個蒙面集會。

我甚至有點想笑。好啊,我終於也吃過催淚煙了。我隨即上網搜尋,曾被放過催淚彈的大學校園。結果沒有找到。

空前,但不可能絕後。

一點橙黃色的火焰出現在我眼前,那是示威學生點燃了體育場的雜物。濃密的黑烟猛烈躥升,就算是對面馬鞍山應該也看得一清二楚了。火苗和催淚煙混雜在一起,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為過吧。

各個微信群已經傳遍了現場消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謀劃“逃難”。無奈中大各門已然全部封閉,兩邊的大埔公路和吐露港公路也均已被阻斷。

内地本科生學生會開始聯絡校外人士。有不少熱心市民願意義務搭載内地生去口岸,深圳方面也派出車輛接人。甚至香港警方也派出船隻接内地生往深圳。於是,一波又一波的内地生離開宿舍,從中大各處的崎嶇山路逃離戰場。

五點左右,校長段崇智帶領一眾學校高層到場。一番談判,局勢稍微緩和。

六點,書院每周二的聚餐仍然照常開始。雖說餐廳已經兩天沒有對外營業,但餐廳為數不多的留守職員仍盡力做出了一餐晚飯。平時用來播新聞的大屏幕投影,現在播的卻是幾百米以外的實況,屏幕上的段校長費力地和喧鬧的學生們溝通,而警察就站在不遠處,全副武裝。

學生陸續進場,有的是戴著安全帽、防毒面具的“前綫戰士”,也有的是和我一樣在宿舍呆了一天的内地/國際生。書院院長,一位七十多歲的老教授,也坐在我們中間。在這一刻,不同裝束、不同來歷,甚至不同政治傾向的人,在同一片屋檐下,安靜和平地進餐,這一幕在香港任何其他地方都不會發生的吧。

晚餐結束,人們又陸續散去,各奔東西,可能是樓上的宿舍,也可能是體育場前綫。我突然感到無比的凄涼。這是最後的晚餐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連一次普通的聚餐,也已經成為了奢侈品。相聚是脆弱的偶然,風流雲散才是偶然之外的必然吧。

我回到房間,催淚煙已經散去。打開窗戶,外面是此起彼伏的爭吵聲,那是群情激憤的“前綫校長對話會”。

終於,段校長答應讓吳基培副校長留在現場,自己則和隨從人員離開。但當段校長向停在警方防綫一邊的座駕走去時,最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警察稱段校長背後有示威者準備衝擊警方防綫,認為校長未能有效約束學生,並要求校長等人立即離開。一瓶燃燒彈突然落在警方防綫處,警方隨即大量發射催淚彈。完全沒有防護裝備的校長等人頓時被催淚煙包圍,幸得一眾老師相救才勉强得以離開。

又來了。窗外的砰砰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密集,現場火光熊熊、濃煙密佈。這,是真正的戰場了。

另一邊廂,已經“逃出生天”來到了烏托邦的同學們,似乎立即就把“香港”這兩個字忘掉了。唱K、逛街、看電影,這要是放在一小時之前還是想都不敢想的。

夜色已深,吳校長終於與警方達成協議,警方答應停火撤退。前綫示威學生卻並沒有因此退後。他們迅速佔領了二號橋,並築起路障街壘。市民的支援物質陸續抵達學校。學生們組成了無數條人鏈傳遞物質和消息,一時間樓下“要水”“急救”等等喊聲此起彼伏,連夜不絕。

當周三的太陽升起之時,校園已經平靜了不少。然而“戰場”仍未解圍,校内仍一片狼藉。原先“堅守中大”的為數不多的幾位内地生,原本在等第二天的停課通知,卻等來了一個大新聞:學期餘下課程立即全部取消。到這時,内地生留在中大的意義已經不大了。

此時已經是周四,幾個小時之内我也即將離開香港。但我不禁想,所謂“逃難”到底是逃什麽。我之前說内地生不是針對對象,他們離開學校的真正原因大部分可能也只是為了能不餐餐吃泡麵。我不敢用“中大人與中大同在”去要求他們,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把中大看得這麽重。特別是對於内地生而言,這所學校(甚至這座城市),只是一個學習的地方。很多人並沒有在這裏長期生活的打算,沒有歸屬感也就是情有可原的了。不過這能怪他們嗎?

至於所謂“學歷貶值”之類,我只能說,這所學校給學生的不應該只是一張文憑。如果四年大學生活只是給了你文憑的話,真的應該考慮來中大的意義是什麽。每一所正規大學都能授予文憑,但不是每一所大學都能教critical thinking、教civil responsibility。這也是我一直熱愛中大、從未改變的緣由。我不能用物資資助中大,也不能為中大出謀劃策,更不能親自上前綫,那就讓我在精神上與中大同在吧。

雖然我不是新亞書院的學生,但我第一次聽到新亞的校歌時深為震撼。我也在此以其中一段結束本文:

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
亂離中,流浪裏,餓我體膚勞我精。
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
千斤擔子兩肩挑,趁青春,結隊向前行。
珍重,珍重,這是我新亞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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