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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那些在吳晟家蹭飯的日子,兼《他還年輕》試映趴 ft. 吳音寧、江育達、吳建樑、周馥儀

撰文|吳致良(文字工作者)

德國名導溫德斯(Wim Wenders)為紀實攝影家薩爾加多(Sebastião Salgado)拍攝的紀錄片《薩爾加多的凝視》,最後收束在攝影家返回父母在巴西的農場,開啟並建構的植樹志業,迄今已種植超過200萬棵樹。這件植樹運動的重要足跡,迄今被全世界藝術工作者及環境倡議者視為美談。

在台灣,也有一位筆耕不輟的詩人,長年投入植樹事業,即使年事已高仍每每全心投入環境運動,他是吳晟。

為了安頓上萬本的藏書,十幾年前,吳晟在彰化溪州鄉圳寮村的三合院老家庭院興建了獨棟書房,簡約的清水模噴砂牆面,大片落地玻璃充分採光,書房旁草地上作家親自種植的樟樹成林,林蔭處設置桌椅和鞦韆,可感受鄰近稻田吹來的徐徐涼風。吳晟稱為「樹屋」的這棟書房,不僅是全家共同閱讀的空間,吳晟更常與文友或環境運動倡議夥伴們在此聚會暢談。大樹環繞的吳晟家書房,是偏鄉農村一隅文風薈萃的所在。

近日「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紀錄片釋出新作《他還年輕》的預告,由林靖傑執導,聚焦吳晟的文學與生命歷程,聯合文學也出版吳晟兩冊回憶錄《文學一甲子》。Openbook閱讀誌特別邀請結識吳晟多年的獨立樂團「農村武裝青年」主唱江育達、詩人暨國中教師吳建樑、台灣史研究者周馥儀一起看試片,也邀請吳晟女兒、作家吳音寧與會。不同領域的工作者,一起談談他們所看見的詩人吳晟。

與會:
江育達(獨立樂團農村武裝青年主唱)
吳建樑(詩人暨國中教師)
周馥儀(台灣史研究者)
吳音寧(作家)

➤PART1:初遇吳晟之莊老師也太懂音樂

江育達:一開始會碰到吳晟老師,跟他兒子吳志寧有很大的關係。大學時,我曾在志寧的團929待一小陣子,當鼓手。志寧那時在台中有個團練室,我們大概隔一、兩週會過去。團練室旁邊是他房間,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志寧牆上貼了很多吳晟老師的詩?當時我不知道他的父親是吳晟,我也沒多問,當時我才大二、大三,但心裡就覺得很奇怪。

農村武裝青年主唱江育達(攝影:王志元)

有一次,我們因為要到海洋音樂祭表演,很積極練團。練團時,志寧說:「啊,我爸我媽等一下會來,」我就有點緊張,因為第一次見別人家的父母嘛,練完一首歌後,他們倆就走進團練室。

莊芳華老師(吳晟妻子)開始指點說:「我感覺剛才的音樂前面應該怎麼樣,我覺得聽起來怎麼樣……」我覺得超級稀奇的是,怎麼會有人的媽媽這麼懂音樂,好不可思議!休息時,志寧來跟我介紹:「這是我爸爸吳晟。」我心想:「天啊!你爸是吳晟!?」

因為我不是很愛唸書的人,對文學也沒有太多研究,只是一直很記得小時候的課文,而這個人居然在我20幾歲時,出現在我的團練室裡,還是我樂團主唱的爸爸?!

➤左派與右派,到底哪一派?之陳映真撞見「左翼.第三世界.台灣」布條

周馥儀:第一次見到老師是在1996年,那時我在台中女中讀書,因為課本裡很少認識台灣或是台灣主題的內容,所以我們創了台灣文化研究社。那年10月,我們跟彰化高中、台中一中的台灣文化研究社3校聯合幹訓,因為彰化高中呂興忠老師跟吳晟老師很熟,他邀請吳老師來分享。他是我們當時少數可以看見的課本作家,多數教科書上的作家是看不到的。

台灣史研究者周馥儀(攝影:廖家瑞)

迄今,我仍印象深刻,老師分享了兩首詩:一首詩是〈獸魂碑〉,寫二二八,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台灣詩人用詩寫二二八:另一首詩是〈階〉,寫給他屏東農專學妹,也是他現在的太太莊芳華老師的情詩。這兩首詩對比很大,寫二二八的詩人,也寫情詩,感覺好像兜不起來,可又同時在吳老師身上,這是我對吳老師的第一印象。

後來比較熟,是因為我上大一時,到台北唸書,賴和基金會從1999年辦賴和全國高中生台灣文學營,那是國內第一個給高中生的台灣文學營,吳晟老師是營主任,我是總召。我們把一些當時中一中、中女中正在讀大學的台文社夥伴找回來當工作人員。

因為吳晟老師的關係,我們有機會可以請到陳映真、曾健民,這些被視為比較左統的作家、文化人,可同時也有台派、獨派的台灣文學的研究者,像楊翠老師、游勝冠老師。這是左派跟台派獨派大會合。那次高中生營隊的主題還滿炫的,叫「左翼.第三世界.台灣」。

當時在台中興農山莊,做了很大的布條,從山莊頂樓往下掛,呂興忠和吳晟老師帶著陳映真走進園區時,陳映真抬頭看見「左翼.第三世界.台灣」布條懸掛,一時激動。

我當時並不清楚左派與獨派的複雜糾結。後來與吳晟老師相熟的過程,慢慢釐清他的文學養分跟人際往來,他與陳映真等左派人士往來,是因為他關懷對象是基層。可是他認同的主張是台灣這塊土地,所以他的文學作品裡,有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關於左翼右翼,吳晟曾在文章中寫過|

「偶然參加一場詩學研討會,見識了許多學術名家、文學教授,侃侃而談各家詩社的起落、各種流派的興衰,以及詩社與詩社之間的恩怨情結。私底下有人向我悄悄探問:那些結社造勢、風起雲湧的年代,怎麼不見你的蹤影?

我約略知道,在我年輕時陣,曾有一群同輩,舞龍打鼓,意氣風發煽動右翼,颳起一陣一陣眩人風潮;也有一群同輩慷慨激昂煽動左翼,旋起一陣一陣熱烈讃賞。右翼左翼右翼左翼,更有人不時搭配那個流派、這個主義,順應時勢悄悄更換,迷惑了無數青春眼眸的仰視。

我坦然相告,長年居住村莊,揮灑沉默的汗水,乃至挑屎擔糞搬堆肥,我既無主義也無派別,只有靠雙腳踩踏田地,靠雙手握住農具。在鄉間寂靜的孤燈下,鄉民的腳印、土地的氣味、作物抽長的枝葉……,便一一投射在我真實刻繪的詩作中。如果必須探究我的詩作有什麼鮮明意識,我只知每一份詩情,都是連接台灣島嶼每一寸土地。」──節自吳晟〈詩名〉,《文學一甲子2》(聯合文學出版),頁231。

➤被國中老師打手心:〈負荷〉就是寫你,你還默寫錯

詩人暨國中教師吳建樑

吳建樑:2012年我讀研究所寫論文時,主題寫吳晟老師和他的社會實踐。雖然一樣是彰化的鄉親,但是很慚愧,我從沒見過吳老師。指導老師向陽給了我吳老師的電話,囑咐我找機會拜訪,補充訪談放進論文。那天我在所辦打電話約訪,很快得到首肯,當天下午剛好要從台北搭車回彰化鹿港家,在台中高鐵站轉車,看見一人十分眼熟,非常巧合,不正是我中午約訪的知名作家吳晟老師嗎?雖沒見過本人,但照片看過多次,沒道理認錯,所以我硬著頭皮攀談。

老師也很驚訝,居然會這麼巧合。我們從台鐵新烏日站一路聊到彰化站,完成了這次會前會。機遇就是這麼奇妙,文學磁場把我們拉在一起,有時吳老師向旁人介紹我時,也會說起這樁「火車奇遇」。

吳音寧:聊到吳老師,很難幾句話完整描述的。不過,有些事情可以提出來讓大家笑一笑。我國中時唸〈負荷〉,當時流行默寫、背課文,錯一兩個字,就要打手心。我還記得我默寫〈負荷〉時,錯了一個字,老師說:「這你爸爸寫的詩,應該就是寫妳,妳還默錯了!」我就想說那也沒辦法,啊就默錯了啊。

考試也會考〈負荷〉的文法,問是倒裝句還是什麼句,我也不會。回去問吳老師,他回:「不知道欸!這句的文法到底是什麼?」所以詩人寫詩,雖然沒有考慮文法,但它還是變成了國文課的考題。

➤被煙燻黃的牆面與黨外雜誌

作家吳音寧


吳音寧:家裡的書,對我當然有非常大的影響。吳老師有一間書房,不是現在大家看到的那間很大的書房,那是後來才蓋的。他從前的書房在我們三合院一側的邊角。他現在是不抽菸了,可年輕時抽菸,書房牆壁本來是白色的,他抽菸抽到牆面都燻黃了。書房除了書桌,堆滿了他的書,那是我從小生長的空間。

小學五年級開始,我常常進書房裡看書,最吸引我的,是吳老師放在書櫃最下方的「黨外雜誌」。我都是去看那些黨外雜誌,尤其記得某集主題是「黑色旋風羅大佑」,我是看這些雜誌長大的,這些東西也成為我的養分。

當然,家裡三不五時會有各式各樣的人來,包括陳映真、宋澤萊、林雙不,以至於到後來更多的年輕人,經常來來往往於吳家的庭院。

➤PART2:誰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那些在吳晟老師家蹭飯的日子

周馥儀:每次去吳老師家吃飯,都是在談重大的任務,就是要「起義」。老師有時候想到要做什麼活動,也找我們這些年輕人討論。更早以前,主要跟賴和基金會的工作有關,後來還有「台灣農村陣線」的夥伴,或是一些比較有參與公共議題的年輕人,例如紀錄片中許冠澤這一輩的,或彰化磺溪協會的年輕人,很多不同的世代。大多是社運掛比較多,少數是跟文學有關。

江育達:我基本上是歌手的角色,我可以比較跟在後面,大家在討論議題的時候,議題大致理解就可以了,主要的責任是唱歌,不用站在台上論述,所以我大部分到老師家,通常是比較快樂、開心的。2010年左右,農陣組織活動時也會到吳老師家唱歌,大多討論關於國光石化與工科的議題。我幾乎很少跟老師在外面吃飯,大部分在他們家廚房或是在大樹下吃飯。

吳晟家的書房與吳晟種植的樟樹(周月英攝於2010年)
吳晟書房一隅(周月英攝於2010年)

➤詩人兼在地美食家,以前課後輔導,現在幫學生餐廳帶人氣

吳建樑:現在我大概一年會到溪州找老師兩、三次,和我學姊李桂媚與詩人陳胤同行,聊的東西比較偏文學議題,或文學圈的八卦。如果說到吃飯,其實比較多是到外面吃,比如說鴻林咖啡,不過鴻林咖啡好像已經結束營業了。

吳音寧:那裡像吳老師的專屬廚房一樣。

吳建樑:有時也會談一些以前黨外的故事,也談種樹,像這陣子大家都要搶種落羽松,其實吳老師一直非常的反對。也會到田尾景觀咖啡廳「將園」,跟在老師身邊吃了不少好料,最近令人驚艷的大概是楊哥羊肉爐,鮮而不羶,店長是吳晟老師的學生。

其實吳晟老師的角色滿多元的,除了所謂的農民詩人、社會運動者,或是地方上受人尊敬的教師,都是他身分的結合,有種在鄉里間走到哪裡都會有人尊敬的感覺,所以一起吃飯時,也常常遇到老闆是過去的學生。我想吳老師其實也很開心學生事業有成,而他也能介紹朋友,幫忙帶來人氣。

跟著吳晟老師吃,不會踩雷之「將園庭園咖啡」(照片截自:將園庭園咖啡臉書)
吳晟老師桃李滿天下,羊肉爐吃一波之「楊哥土羊店」(照片取自:楊哥土羊店)

➤農村婦女也該有自己的房間(拉大提琴或寫作都可以)

吳音寧:為什麼建樑來,都是到外面吃飯,阿達跟馥儀之前都是在家裡吃飯?阿達、馥儀來的時候是誰煮飯?你們記得嗎?

周馥儀:是莊老師嗎?

吳音寧:對,是莊老師煮飯,莊老師最近已經很不喜歡煮飯了。

周馥儀:最近是音寧煮飯。

吳音寧:最近已經換成我要煮飯。

吳建樑:對對對,上次去是音寧煮飯。

吳音寧:莊老師覺得煮飯這件事情,真的是有一點點累。以前很多人一起來的時候,莊老師得花很多時間準備。她現在比較熱衷拉小提琴、大提琴。她有空時,自己拉大提琴,也去上大提琴的課。

周馥儀:前兩年我有跟莊老師聊,提議她應該也開始自己的創作。她都在種田,比較沒有時間,那時因為純園還有一個空間,我跟莊老師說:「不然妳學吳爾芙,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她提到很想做一系列的書寫,以「農村的婦女」為書寫的對象。看紀錄片時,莊老師有唸她的文章,我就想到這一段。其實很期待莊老師也可以有自己的時間、空間,做她自己的創作。

➤PART3:《他還年輕》紀錄片中印象最深的片段

吳建樑:最深刻片段其實不是單一個片段啊。看這部片時,可以看見從家人的情感貫串起來的整體,與其說它是吳老師的紀錄片,倒不如說是「吳晟老師,以及背後支持他的那些力量」。整個家庭一起勇敢面對外在的風風雨雨,也許是農事、寫作、政治,也許是一些簡單的生活,呈現出家人之間緊密的聯繫。

影片最初,便感謝了莊老師,中間回到以吳晟老師的母親陳純女士為名的樹園「純園」,老師哭到不能自已。這些片段都讓我感受親情、家族的支持力量,讓吳老師可以在前面衝鋒陷陣,「家人是最親近」的主軸,令我動容。甚至後來的《北農風雲》,就是想要替家人澄清、出一口氣。在在都呈現這不是一個人的橫空出世,莊老師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跨越省籍的交情:吳晟與瘂弦

周馥儀:有好幾個片段都讓我印象深刻。感受最深的,是吳老師到加拿大拜訪瘂弦,我彷彿看見吳老師回到自己文學的起點。1972年瘂弦看見吳老師《吾鄉印象》系列詩中農村的力量,讓作品以相當大的篇幅登在《幼獅文藝》上。我看到的是跨越省籍的文學交會。

吳晟(左)與瘂弦,《他還年輕》劇照(取自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臉書)

吳建樑:在現代派蔚為主流的時代,瘂弦能採用並大篇幅刊登鄉土詩,真的是對吳老師的創作起到很大的刺激與肯定。若說到他們兩位在政治光譜上不一樣,主要也是因為背景吧,一位是台灣土生土長的在地農村子弟,一位是跟軍隊逃難來台灣。

如馥儀所提到,瘂弦比較偏右、統,吳晟老師則比較偏左、獨。但我認為他們對彼此的欣賞都是真實的。瘂弦身為報紙編輯,有守門人的職責,但他藝術眼光是超越時代、跨越背景的,他能發現詩作中那些真正美好的部分,而不僅僅是樣板的反共愛國作品。

瘂弦自己在寫作時,很多背景也寫到故鄉農村的景觀、景致,如〈鹽〉、〈紅玉米〉,而著名的〈深淵〉也是一首隱晦的抗議之作──瘂弦本身也不是純然的乖乖牌,也許這樣的詩人更能看見充滿生命力的鄉土詩及其特色。也許瘂弦會覺得,只是歷史與作品的時空交替了,在台灣的鄉土中、吳晟的詩中,也能讀到那些純粹的、美的部分,不涉及彼此的政治立場,就是互相欣賞。【關於和瘂弦的交誼,吳晟曾在文章中寫過☛】

➤詩人的深情,獻給陪伴一生的牽手

周馥儀:還有一個片段我很喜歡,吳老師回到1980年他在愛荷華寫作班時住的房間。朗讀了〈洗衣的心情〉,莊老師的眼神充滿了愛慕,倆人坐在窗邊,老師唸完時還有點結巴,展現他很顧家,很在意家人的一面。

這部紀錄片也重現了20多年前吳老師在莊老師的陪伴下,完成《筆記濁水溪》的過程,重新檢視濁水溪變化的路途,再次審視台灣的大地,這是老師文學的核心關懷。

《他還年輕》劇照(取自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臉書)

江育達:可能跟這兩年我自己結婚生子有關,紀錄片朗讀的第一首詩就是〈負荷〉,唸完我猛然發現,天啊,我重新認識這首詩了,其中究竟留在城市還是回農村的掙扎,如今成為爸爸的我,完全懂了。

看到老師在愛荷華宿舍讀詩給莊老師聽,雖然老夫老妻,但吳老師流露了少男情懷,心裡會感動啦。莊老師還跟他說:「我的手心還是嫩的。」但吳老師硬要說手是老的,我想說:「老師,你這樣不行啦,女人就算老了,還是希望你說她的手是嫩的。我就發現,老師,我現在比你厲害囉。」

莊芳華(左)與吳晟,《他還年輕》劇照(取自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臉書)

➤PART4:放一段回憶在紀錄片裡

吳音寧:大概是反國光石化那年,9月吳老師生日,我們通常會在院子或是樹園擺長桌,邀請一些朋友來吃飯。生日前幾天,吳老師問我:「有沒有約馥儀?」我回:「有,我有約馥儀啊。」然後他又問:「馥儀有沒有要來?」「馥儀好像工作有點忙,不是很確定能不能過來。」晚餐前,他再提:「妳要叫馥儀來。」我想說已經提醒了啊。

當天晚上,客人陸續就坐了,吳老師又說:「馥儀咧?怎麼還沒有來?」整晚馥儀還沒有來之前,吳老師就悶悶不樂,大家在吃飯,他都苦著一張臉,還說:「馥儀沒有來,有什麼好慶祝的?」

終於到了晚上大概8、9點,馥儀終於匆匆從工作地點趕到溪州,剛進來,吳老師一看到馥儀,立刻說:「馥儀,妳來了。現在我們可以進去房間,開反國光石化的會議了。」

他需要馥儀來,不是為了慶生,而是想藉著慶生,找大家來開會,討論反國光石化。馥儀辛苦地晚上九點趕來慶生宴,馬上進房間開會。馥儀,妳還記得吧?

➤對文選與運動的堅持(不是只因為處女座的關係齁)

周馥儀:記得,畢生難忘。那是2010年9月初,我在賴和基金會當執行長,吳老師希望賴和基金會可以串聯藝文界反國光石化。音寧打電話給我說:「老師生日,要請大家吃飯。」可是因為我正在趕案子,也跟吳老師通電話說明,結果吳老師講到一半就掛掉電話。

吳音寧:意思就是馥儀沒有來,沒有什麼好慶生的。

周馥儀:對對對,他也沒事先提要談反國光石化。晚上七點多吧,我還在辦公室加班,音寧又打電話問我什麼時候到,我說現在馬上衝過去。到現場才知道,原來是要開反國光石化的工作會議。

我另外還想到老師癌症的事情。有年志寧做了文學音樂專輯,在老師家發表幾首歌,後來吳老師寫一首〈告別式〉。不久後,他檢查出癌症。

那陣子,吳老師跟楊翠、路寒袖老師,一起編給台灣青少年的文學讀本。吳老師剛結束開刀,元氣還未恢復,就跟我們約在路寒袖老師家討論,我找了大約兩、三百篇文化論述的選文,帶到現場。吳老師剛出院,翻翻看看後,抬頭問我一句話:「只有這樣喔?還有別嗎?」我回:「老師,已經兩、三百篇了,還要更多嗎?」

我能感受到吳老師有一種很莫名的堅持,一直追求到最好。我心想,老師身體都那樣了,還要讓自己更疲累嗎?但我沒有說出口,因為他身體狀況真的很不好。回程路上,我跟楊翠老師聊,我們都發現吳老師那種很莫名的堅持,一定要做到底。

這個堅持,後來也在反國光石化看到。因為運動的規模很大,吳老師認為需要串聯藝文界。他拿出一本厚厚的通訊錄,列出一張清單,建議我們一一聯繫。我們打了快兩百通電話,吳老師也找了很多認識的文友,請大家出來支持反國光石化,甚至包括鄭愁予,這些過去對環境議題比較少表態的藝文圈人士。這種莫名的堅持是我印象深刻的地方。

吳音寧:嗯,處女座。

➤很好說話但不寫應酬文,BTW對哄小孩子很有一套

吳建樑:我曾帶著自己的小孩去找吳晟老師,那時大概一歲不到,吳晟老師抱過去,真的很像阿公抱孫,跟紀錄片中多次抱小孩面畫很像,比如抱音寧小時候或是抱孫女的那些場景。我覺得像一代又一代的傳承,包括我們這些好朋友、小朋友。吳老師對哄孩子還滿有一套的。

《他還年輕》劇照(取自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臉書)

想放進紀錄片中的畫面,還有吳老師的勇於拒絕。對重要的事情堅持,熱情但不是那種來者不拒,會有篩選跟拒絕。

【關於拒絕,吳晟曾在文章中寫過】

「大約從一九九〇年代中期左右,台灣各縣市文化中心,開始重視『在地』文學,策劃出版縣、市籍作家作品集,每一輯三、五本不等。有些縣市至今已出版多輯,數量可觀,『網羅』了不少在地作家。

據我所知,其中大多是較小眾的文類,和某些前輩作家的文集。既然有文化中心願代為出版,趁機整理齊全,彙集成書,雖然市面不銷售,但至少可留做資料,避免散失。

彰化縣文化中心當然不例外,也出版了數輯作品。約略是一九九五年,文化中心主任楊素晴曾親自相邀,表示希望出版有關我的作品集、作品評論集。我相信他的誠意,更感激他的好意。我只提出一個條件,不要有任何行政官僚的序文。

文化中心主任的為難可想而知,這件事也就從此不再提起,卻引發我不少省思。
在我收集的許多縣市文化中心出版的作品集,每一冊的卷首一定是〈縣長序〉,緊接著是〈主任序〉,毫無例外。這是台灣官僚文化的典型產物……」──節自吳晟〈拒絕序文〉,《文學一甲子2》(聯合文學出版)

吳音寧:事實上是這樣子沒錯,但其實他對記者或大多數人,還是常常來者不拒。像紀錄片中,面對攝影記者,我事前千叮嚀萬叮嚀,請他不可以接受任何媒體採訪,他只好跟記者說:「實在是很失禮,很抱歉,請你要體諒我。」吳老師就是這樣,非常好客,他通常不太拒絕人。

➤吳老師的愛情輔導課之創作者的時間分配術

江育達:因為吳老師大我爸一歲,我認識他時,我爸已經過世了,所以特別感覺吳老師總愛問我一些爸爸會問的問題。還沒結婚時,他常問:「啊是什麼時候要結一結啊?」若情感上遇到不順遂,老師也會開始聊他年輕時,談戀愛的故事。這時候,老師內心會像住了小孩一樣,分享很多很好玩的,情感經營上的小技巧。

那天我本來不是要去找吳老師,只是因為心情低落,想說去吳家好了。吳老師問我:「我有聽人說,是不是少年人最近感情有什麼問題?」原以為他只是稍提一下,沒想到他開始對我愛情輔導。

他跟我分享,一位藝術的工作者,在創作、家庭和孩子,如何做轉換和取決。他說,除非我單打獨鬥一輩子,否則總要面對家庭與小孩,「這都要分很清楚,很理性地分配,累積一段時間就閉關,開始做創作,但一出來就不要再想,心要完全給孩子、老婆、家庭」。

【關於創作者的時間分配,吳晟曾在文章中寫過☛】

「常聽某些『大人』感嘆,一代不如一代之類,認定『這一代年輕人』對比他們的世代,如何欠缺理想、如何不能吃苦……,其實,時代背景不同,各有不同問題要面對,各有不同的理想要實踐。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雖然具有特定時空背景的共通性,卻也有殊異性,不必然如一般論述被簡約化為一種樣子,一種『模型』。

我認識的這些年輕朋友,和時下青年相較,最大的特質,當然是喜愛文學、喜愛閱讀,然而又不僅只於文學,和一般『文藝青年』大異其趣之處,在於他們的文學熱情,經常涵蓋了社會觀察與關懷。

我曾和他們合作過某些社會事務的參與,理解他們懷抱的理想與實踐力。但我和他們畢竟是因文學而結識,也充分感受到他們的文學天份,總是希望他們將創作潛力發揮出來,然而這樣的社會懷抱,佔去他們主要的生命活動,大大排擠了文學創作的心思。他們對自己的文名、文事,似乎也不甚在意,從不汲汲營求。

其實在台灣民主發展過程中,每個年代不知吸納了多少有天份的文學人才,直接投入各項社會運動,我所認識的許多文藝青年,就不乏典型的例子,像從政的廖永來、社區工作的馮小非、盧思岳、李疾、葉致中、影像紀錄的陳文彬……,他們的文采與襟懷,另有深刻的土地聲音,是一般常見的『主流作家』、流行作品最欠缺的質素,卻在社會實踐中,逐漸和文學創作荒疏。即使我常在惋嘆中『鞭策』他們,他們還是寧願選擇直接實踐。

我彷彿可以預見,更年輕的這一群朋友,很可能『步其後塵』,在社會參與中,無暇致力於創作。」──節自吳晟〈土地的聲音──我的年輕朋友〉,《文學一甲子2》(聯合文學出版),頁249至250。

吳老師跟我提到一本書,是佛洛姆的《愛的藝術》,讓我回去閱讀。我一回家就買了,不僅整本讀完,還看了滿多次的。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翻一翻。

也因為我脾氣比較不好、自以為、比較自大一點,在創作是可以的,但放到感情就碰壁了。老師也跟我說,談創作是一回事,家庭又是另外一回事,不能把相同的個性放一起。

這些都在那天下午,2、3小時以內,吳老師跟我說的,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當時我才30歲出頭,性格很自以為Rocker,對這些都還霧煞煞。現在也已經過去10年了,我完全懂他在講什麼。對我後來的影響也很大。

➤盡責的老爸&老師,BUT他碎念時我沒有要聽(喂~)

吳音寧:吳老師是一個滿顧家的爸爸。他年輕在教書時,白天大部分在上班,晚上時,他從騎腳踏車到騎摩托車,巡邏看學生晚上有沒有在家,有沒有好好唸書。如果沒有出去看學生的夜晚,通常是留給他自己的創作時間。

我不清楚他創作的狀況。但可以看到他有空時,就坐著寫稿,寫作速度非常緩慢。他都是用手寫,我印象當中,比如寫了500字、1000字後,發現錯了一個字,若在同一張稿紙上,他會從頭開始寫,處女座真的是……紀錄片中,他是用剪的,但最早的時候,很多年創作的過程中,他是錯一個字就全部重寫。

我不知道他跟阿達是怎麼說的,但作為一位父親,他甚至有時候會讓小孩覺得,爸爸未免太盡責了吧。他很會碎唸、嘮嘮叨叨,尤其對吳志寧來說,因為他唸的時候,我比較沒有要聽(笑)。

➤PART5:在紙上寫種樹的文章,在田裡也種樹

周馥儀:目前大多的文學家紀錄片,比較少能看見一位文學作家在社會運動實踐的面向,《他還年輕》試著呈現文學家介入社會的樣貌,他不是只有創作,也不只停留在書房,更走入社會,跟鄉親守護土地。這樣的文學家,於台灣社會對於文學家的認知是稀少的,甚至是異類。而台灣社會也不僅需要文學創作,也需要社會行動的文學家。

吳音寧:如馥儀所說的,吳老師他透過在紙張上面寫字、創作,其實他的生活也是在這片土地上做他的創作。比如他寫種樹,創作種樹的文章,實際上,他自己就在田裡面種樹,他的創作跟實際生活,是緊密相合的;一種是文字的呈現,另一種是實質上,在土地上面的實踐。

吳晟於純園中介紹植樹的歷程,《他還年輕》劇照(取自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臉書)

➤不只農民詩人,更是「描述生活」的詩人

吳建樑:唐詩會分派別,但寫實詩人杜甫難道不寫浪漫詩作嗎?難道不寫山水、田園嗎?當然也是有的,只是某方面的創作比較為人知。與其說吳晟老師是「農民詩人」,它其實只是辨識用的標籤。如果可以的話,我認為比較全面的說法,吳老師是一位「描述生活」的詩人。因為他生活在田園、西海岸、很多事物與場景觸碰他的內心,他不得不講出來,必須透過文學的創作,將它們呈現出來,所以這些帽子好像被扣緊了。其實這些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他也寫親情、愛情、環保等等,這些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吳老師也是一位知道自己有什麼人脈,而且也很能善用人脈的倡議者、知識分子。像剛才提到請阿達唱歌、請馥儀辦活動,吳老師本身也是文學圈的,他很知道有哪些資源可以相互結合,串連出更大的活動。吳老師不是像現代人有些只是雲端的鍵盤參與者,只在網路上留言、轉貼文,人不去現場:他是真的願意組織,為了他所愛的環境付出。

➤創作跟生活是黏在一起,創作要從土地長出來

江育達:吳老師創作跟生活是黏在一起的,這確實對我影響滿深的。一開始,農村武裝青年剛出來時,因為樂團的社運性格強烈,那時候我是為了運動寫歌,但這樣的創作,它無法一直下去,自己會感到疲累,在社運實踐的過程中,也產生很多的自我對話、矛盾與瓶頸。

我一直在觀察吳老師,他住在自己的家鄉、土地之上,跟當地的人、事、物緊密黏在一起,從土地上長出他的作品,這樣的模式、氛圍,一直牽引著我。這是一個我可以做的方向。這也是我為什麼從都市搬回彰化二水居住的原因,我喜歡鄉村的土地,我喜歡回到我熟悉的環境生活。

7、8年前,志寧找我錄他的作品,在他們家過夜,聊了滿多事情的。後來,我直接跟他說:「拜託你回來溪州好不好?你老爸都在自己的土地上創作,我也好希望我們回到屬於我們自己的土壤,長出自己的東西。」

歌手吳志寧(取自目宿媒體 Fisfisa Media臉書)

這10年來,我一直在思考,到底農村武裝青年的音樂會如何發展下去?吳老師是一位先行者,用最簡單的的方式,把身體種在土地上,好好生活,發現問題,然後寫出來。這是這10年來,影響我滿大的一件事情。

➤從作品中的農村往昔推進到當代,農村更好了嗎?

吳音寧:在吳老師的作品中,可以看得到他所描述的60年代、70年代、80年代的農村,但我們也可以來看,從過去到現在,有幾件事情不僅沒有解決,且仍持續發生,甚至比我們想像的更嚴重。

第一,還是城鄉差距。以全球的現況來說,城市人口遠多於農村人口,農村青年不斷遷徙到都市裡面。以台灣來說,鄉村建設看起來比較好了,但環境是沒有解決的,不管是水文、土壤,植披,更或說空氣,甚至是更惡化的。所以吳老師這些年對種樹念茲在茲,他認為種樹是一種他可以想到的最好解方,每多種一區的樹,就能延緩環境敗壞的加速。

第二,城鄉差距在階級的問題上,一直沒有解決,城鄉的貧富差距,也一直在拉大當中。從前農村人可以透過念書得到翻身,但是現在的國立大學、好的院校,有多少有農村經驗、農村出身呢?比例也變得更少。所以這些城鄉、貧富差距、環境問題,多年來,其實更為嚴峻。這也就是吳老師已經如此高齡仍憂心不已。

吳老師到現在還一直計劃要寫一本種樹的書,為什麼呢?因為完成後,他可以透過這本書,再宣揚種樹的理念,讓更多人意識到,這事情是真的很重要。他的創作、生活跟理念目標,完全一致的。

屆時,那他會找周馥儀來討論怎麼推廣種樹,跟公部門說不用一教室一冷氣,而是一校園多少棵樹。然後叫阿達快點來寫種樹的歌,倡議留下更多土地植樹,也會邀請建樑在詩的方面,也一起往這個方向推進。他就是這樣。

他的創作是在他生活裡的一條路徑。生活是他的創作,裡頭也有條屬於文學的路徑,存在於這整體的創作之中。●(原文於2022-08-23 在OPENBOOK網站首度刊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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