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森茉莉《戀人們的森林》讀後感 &森茉莉小史

對多數人來說，森茉莉（1903–1987）大概是一個相當陌生的名字。

我本來也不認識這個作家，是因為注意到野人出版社出了她的《奢侈貧窮》。給了這本書一個非常華麗的封面（對，我就膚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才注意到這個頗有意思的文學家。

森茉莉，是日本文學家（兼高階軍醫）森鷗外的第二任妻子（森志げ，美人小說家）所生的長女。* 自幼受森鷗外悉心寵愛，穿著當時飄洋渡海而來的昂貴毛衣與洋裝，坐在父親腿上一起吃蛋糕。日常的洗頭更衣也都由僕人伺候，過著豪華奢侈的大小姐生活。

*茉莉上面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森於菟，只是第一任妻子 森登志子生下於菟後，就馬上跟森鷗外離婚了。所以，接下來的長女 茉莉、次女 杏奴、次男 不律（夭折）、三男 類都是第二任太太的小孩。

看過日本動漫的「文豪野犬」的人，應該對裡面腳色「森鷗外」的蘿莉控設定頗有印象。這個設定就是來自他的各種誇張寵女行為。（雖然文豪野犬的人物，除了名字、招式一小小小部分有真的符合史實外，說真的，其他特質都很不文豪。）

而且，不只家境富裕，加上森鷗外曾去德國學醫四年，生活上也深受西洋風格影響。例如，認為生食會吃進有害細菌，因此所有水果都堅持要煮熟再吃。還有，也相信細菌會藉由水從毛細孔跑進身體，所以也盡量少洗澡，堅持不泡澡。（多半用擦澡的）

Uｍｍｍｍ......我覺得有點臭臭的......日本比較乾燥可能比較沒關係？

基於這種崇尚西洋文化的家風，森鷗外也讓兒女接受當時日本最優良的西式教育。就連「茉莉」的名字，實際上也是Mary的日本音譯而成。

不過，因為森鷗外實在寵女過頭。

長大後的森茉莉據說生活自理的能力完全是零*，不會打掃、不會做家事，被人說「彷彿像是小孩子直接變大後的成人」。據說其生活的房間非常凌亂，文壇友人室生犀星見過之後，據說介意到晚上失眠。（到底有多亂？求室生老師的心理陰影面積www）

*然而，在茉莉的生活白癡事蹟中，有件神奇的事情是：據說森茉莉非常會做菜！吃過她做的菜的人無不稱讚！所以也有不少人參考她的隨筆、重現她所做過的料理。

這樣嬌慣的森茉莉，有過兩段婚姻，第一段婚姻是在16歲時，嫁給法國文學家山田珠樹。據說是個美男子。不過，我肯定是跟當時的審美之間恐怕有滿嚴重的時間差，老實說，看不出來美在哪。（↘那個頭髮到底怎麼了？？？笑）

兩人育有二子，分別名為爵、亨。可是，後來因為山田喜愛拈花惹草，所以森茉莉忍無可忍提出了離婚的要求，留下兩子離去。（時年爵9歲，亨4歲）

這段婚姻顯然是山田珠樹比較不願意放森茉莉走。據說山田珠樹在離婚時，還恐嚇森茉莉說：「我要讓妳跟妳妹（小堀杏奴）、妳弟（森類）社會性死亡！」而且森茉莉也曾說：「夜裡的丈夫相當不健康。」* 這個部分我們後面在書評處再論。

（引自 森類的《森鷗外的孩子們》(『鴎外の子供たち』)）

*這句話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深意……www

第二段婚姻則是在24歲時，嫁給了東北帝大教授佐藤彰。

這次婚姻失敗的理由比較個人。因為她抱怨仙台很鄉下，沒有新光三越跟銀座（我笑了），對方就說：「那你回東京老家看戲去吧！」。

然後，也不知道森茉莉是賭氣還是天然呆，還真的跑回東京去看戲。等她玩夠了回到家，就看到自己的行李被放在門外，還附上了一紙休書。

森茉莉本來離婚後，回到娘家靠父親的版稅過日，可是畢竟不懂理財也習於揮霍，總是侷促。所以1947年（44歲）時搬出去自己獨居在東京世田谷區。這個時期因為父親的版稅已經沒有了（當時是版權人死後30年），於是不得不提筆寫作。

在《奢侈貧窮》裡，她描述了自己如何在這貧困中，盡其可能地以她的想像力與難得購入的高價甜點（比方，雖然她生活費每個月才一萬日圓，每天卻一定要走到兩公里外，去買一顆當時日幣一百元的英國製巧克力），繼續做她永遠奢侈的少女之夢。被人說是『縱使已經年華逝去，心中依然是永遠的十六歲少女』。

所以才有前述那本書的書名：奢侈貧窮。

也就是說，生活如此貧窮缺乏，但內心也不能輸給這種窮困，要讓自己隨時都保有這美麗而奢侈的心靈。換言之，就是一個以強大的少女情懷戰勝現實的女性。

或許正是因為這股強大的少女情懷，造就了她成為日本BL耽美小說的開山始祖。

全書由四篇短篇愛情故事所構成，分別是：〈波提切利之門〉、〈戀人們的森林〉、〈枯葉的寢床〉、〈星期天我不去〉。第一篇是異性戀為主，後面三篇是男同性戀為主 。

森茉莉在《記憶的畫像》〈鷗外〉中曾批評自己父親的作品：我不太喜歡他的作品裡沒有惡魔。

這裡所謂的惡魔，其實是「惡魔主義」，即具有殘虐色彩的耽美文學派別。日本文學以谷崎潤一郎為代表，比方像是《春琴抄》當中，對隨身弟子動輒打罵，性格殘酷卻又極致美麗的三弦琴琴師春琴，正體現了這種美學。

三島由紀夫就曾經稱讚森茉莉：「戰後的日本，能寫出真正厲害的官能性傑作的，除了川端康成，就是森茉莉了。」

可是，我個人覺得，以官能性小說來看，谷崎潤一郎的文筆遠遠勝過森茉莉，谷崎的小說（《細雪》除外），經常讀著讀著你感覺自己內心都逐漸產生什麼奇怪的化學反應了。（真的是惡魔！）

森茉莉倒沒這個本事。不知道三島由紀夫為何如此讚許？還是說，森茉莉的寫作興趣正好跟三島偏好描寫美麗且帶有惡魔性格的美少年（可見《禁色》）相似，才得以被讚賞？畢竟谷崎潤一郎的基調還是比較偏向日式的女性美？

〈波提切利之門〉

故事裡面出現過一幅貼在玄關玻璃門上的波提切利的《春》臨摹畫。

根據女主角由里的描述：

凝視之間，由里會發現那是張悲哀的畫。

波提切利的《春》本來是畫家波提切利 (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 為了替贊助者麥蒂奇家族祝賀新婚所畫的作品。我猜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被選為這部作品的標題。（即使它只出現兩次）

這篇故事的敘述方式非常像《奢侈貧窮》，劇情大體上是由田窪家的房客由里觀察且描述房東家中的出入份子間的愛恨情仇。所以，跟之前讀過她的《奢侈貧窮》一樣的感想：不太好讀，且寫法非常流水帳而碎嘴……。

森茉莉以女性（通常是她自己）為主角的時候，很愛用一種極細的描寫去鋪排內容。但這種細緻本身帶有一種堆疊擁擠的氣味，彷彿踏進囤物狂的房間裡，讀來有種嗡嗡作響的嘮叨感。

而且有些劇情跟人物出場的緣由與安排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比重失衡得很厲害。我一邊讀就一邊想著：看來森鷗外真的沒有好好教導女兒怎麼寫文章......。

像是：由里跟房東內向寡言的次男沼二曾在陽光下短暫地相互凝視了一下，由里發現了這個繭居的青年意外地長得相當俊美，這使沼二的視線看得她心跳加速。後來，森茉莉又仔細地描繪了由里察覺自己性格如何跟沼二相似。

總之，給了這兩人很多細節，搞得讀者期待接下來有沒有沼二跟由里的戲份，結果沒有，後來的事情發展跟沼二根本沒關係。

其實劇情主要是在講遊戲於諸男性間、貌美年輕的房東女兒麻矢，在決定好結婚對象後，夫妻兩人被得不到麻矢的愛的黑人男子所殺害。（為什麼是黑人？你對黑人有偏見嗎？？？）

那妳之前扯那麼多是在幹嘛啦？！！！！（翻桌）

讓人不禁懷疑森茉莉是否直接把所見之物一股腦地寫上去，感覺完全被耍了。

而且這篇完全沒有任何BL要素，性質也跟其他三篇大不相同，我搞不懂它為什麼能被放在同一本書裡。如果刪掉這篇，我會給這本書更高的評價。（強迫症發作）

〈戀人們的森林〉、〈枯葉的寢床〉、〈星期天我不去〉

這三篇其實有很高的相似性，同為BL小說小夥伴，我就濃縮起來寫心得。

三者相似處是：總是有「多金霸道（兼隱性SM癖）的法文系教授」，跟總是有「優柔寡斷，時常禁不起誘惑就跟人走的柔弱美少年」！！！

完蛋，我寫成這樣，還以為自己在評近代的言情小說！QQ

雖然前面提到森茉莉散文的風格非常碎嘴，經常在一小段句子中，塞入很多很多細節，看得人頭暈目眩。

但出人意表的是，她寫耽美文學時倒是文筆非常清麗，判若兩人。

在這些耽美作品中，她淋漓地展現出她對巴黎與西洋事物的了解與喜好，使得這些麗人所到之處，無不都流露著時髦與華麗的西式風格。（感覺背景都帶著玫瑰跟閃光）

不僅如此，茉莉筆下的少年更是各個都擁有古希臘愛神等級的美貌：慵懶而柔軟、長長的睫毛、動不動就流淚的水靈大眼、柔韌有力的柳腰等等。尤其對他們身上的衣著打扮也會非常仔細地描繪，讓作者彷彿在看一場精心設計的時裝秀一樣。

不過，不知道森茉莉是否也啟發了後世少女漫畫的特有表現，作品裡也經常出現一個有點奇怪的動作：沒事就要用手去端對方下巴！

我在這三篇耽美小說中，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端下巴!!! 親吻也端！愛憐的凝視對方也端！充滿恨意的凝視對方也端！等等，一般人談戀愛有這麼常端人下巴嗎？？？？（害我都認知錯亂起來）好好說話行不行？？？

在腳色設定上，森茉莉筆下的較年輕的男主角通常個性都帶有任性、優柔寡斷，為了一時歡快可以隨時將世俗規範拋諸腦後、失信爽約也毫無罪惡感的惡魔性格。也是正因為這種既天真又惡魔的性格，最終引來了嫉妒、殺意與不幸。

不能否認的是，這種天真又任性的地方真的跟森茉莉有87%相似！（請見第二段婚姻）

雖然同為耽美作家的栗本薰（文學評論家中島梓）曾主張：森茉莉的耽美文學是來自於她對父親的迷戀。父女戀的大禁忌在此被改成同性戀的小禁忌；且將雙方都設定成男性，使任何女人都無法介入他們，藉此得以徹底地獨佔父親。

不過，我讀過之後，不太同意這個評論。

或許從森茉莉的耽美文學中，年紀較長的男性對年少的男性的寵溺裡，可以看見這種父愛的殘留。可是，符合栗本薰分析的只有〈戀人們的森林〉一篇。

在其他兩篇故事中，較年長的男主角不只被設定為法文系教授，而且都帶有某種病態的佔有慾乃至虐待傾向。這很明顯不是來自於森鷗外，而是來自她的前夫山田珠樹！

森茉莉顯然是將前夫的性格與形象投射在這些腳色上。這表現出她確實著迷於第一任丈夫的外貌以及其強烈情感。（雖然實際上離婚之後，森茉莉對他抱怨連連。）

森茉莉確實是將自己投射在那些任性且柔弱寡斷的美少年身上。可是，或許那並非是對父親的迷戀，而是對自己的感情生活無法與人白首偕老的遺憾。從這裡來看，我覺得她在「作為女兒終究還是只能跟父親以外的男人結婚」這件事上，腦筋其實相當清醒。

也正是如此，森茉莉的這三篇耽美小說 ，沒有一則是幸福結局的。或許她對前夫還留有些許傾慕，曾經期待他能如父親那樣寵愛自己。但不管她在腦中或紙上如何推演，都難以想像自己跟前夫能幸福快樂的可能性吧？

不過，這裡還有另一段八卦要談，就是森茉莉跟第一任丈夫的長子山田爵（正確寫法是𣝣(じゃく)，爵的古字）。山田爵也是法文系教授，據說跟父親長得很像。他在雙親離婚後，至森茉莉晚年才與媽媽重逢。

晚年的森茉莉其實主要由次男山田亨在照顧，森茉莉過世後的出版事宜也是亨在負責。

根據山田亨的說法，他因為長得很像茉莉，所以父親很疼愛他，但同時因此受繼母討厭。但因為山田珠樹再婚時，要求親戚對亨保密其生母是森茉莉之事。所以山田亨到了父親的喪禮上才被哥哥告知，母親就是知名的作家，森鷗外之長女，森茉莉。*

*取自山田亨「森茉莉的兒子」(森茉莉の息子)。

雖然，亨描述他第一次跟茉莉見面的情形時，是這樣說的：某日收到杏奴阿姨寫信給他，說要請他吃飯。結果到了阿姨家的玄關，看見有個跟他長得很像的女性，非常激動地衝過來擁抱他，哭喊著「亨！」。這場景非常感人。

但是，森茉莉其實很少在書中提到次男。反而是長男山田爵（已婚），卻經常在隨筆與小說中以一種非常親密的戀人的口吻在描述他。

知乎（還有不少網頁）上曾寫說：山田爵與其太太聯合欺騙森茉莉要蓋一棟房子一起住，最後騙光茉莉的不動產，才使森茉莉晚年潦倒。可是這段文字的來源其實是取自森茉莉的小說（目前查到可能源自〈陰鬱的玻璃〉「曇った硝子」），本來真實度就有待商榷。

再者，據說山田爵是個做學問相當嚴謹的人，山田家其實也是不輸給森家的有錢人，珠樹過世後，兄弟倆應該都有分到財產才對。加上晚年的森茉莉應該沒什麼錢（不然幹嘛提筆寫作？），而且茉莉死後的版權所有人其實是哥哥交由弟弟去管理。如果爵這麼貪財，照理說應該由自己掌管才對？因此，這部分仍在迷霧當中，暫且不能當真。

總之，我們可以確定的是，森茉莉在前夫那裡無法獲得的親密感與認同感，在大兒子山田爵身上看來是被彌補了。（這樣也是有點怪怪的啊......（汗））

那麼，究竟森茉莉的耽美小說裡，所指的那些法文教授究竟是山田珠樹？還是山田爵？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不管是何者，確實都不可能是Happy End沒錯啊。（嘆氣）

鑒於〈波提切利之門〉有點碎念，所以分數扣掉一點，本書推薦指數是：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