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亚娜
米米亚娜

女权主义者\独立写作者\媒体工作者,长期关注中国女权运动与公民社会抗争,热衷参与公共活动。擅长性别、政治、传播、文化等领域的话题。工作联系邮箱:mimiyana@protonmail.com

香港叙事的困局,知识精英的败局(一、香港叙事的困局)

上周末香港抗争暴力升级之后,刷朋友圈又变成压力山大的一件事。听说卢克文的《香港问题和世界真相》这篇文章发出来几个小时就过三百万阅读了,外加十万+的点赞和十万+的在看。

这篇文章没有提出什么新观点,无非是老调重弹,但仍能引发如此大规模共鸣,还是让人有点绝望,仿佛曾经所有为启蒙付出的劳动都收效甚微。

但好在微信上已出现不少反驳的文章,虽然多少都是戴着镣铐跳舞,不敢多谈政治立场,多从摆史实、讲逻辑入手,各尽其力了。但我觉得以卢克文这篇文章为出发点,还有更多的东西值得讨论。

作者有一个说法让我感到很熟悉,大意是:“我曾经是一个(相信自由民主)的傻逼,而我现在醒悟了。”

这话我不止听一个人说过,包括我身边的朋友。他们的心路历程多少类似:也曾因为好奇而尝试接触墙外的信息,或者是亲身游历、旅居过国外,但因为并没有看到期待中的民主自由的美好(有一些是遭遇了异国社会的歧视和排挤),所以变得比以前更“爱国”,而这种“爱国”被等同于了对党集权下的中国体制的认同。

其实这已经反应出了根本问题所在:二元对立思维,非此即彼,非黑即白,非左即右,非中即美……这使得一个人在启蒙的路上,稍微遇到点挫折,就回头认可旧的体制,而非再向前一步,发展出批判性思维并形成独立思考能力。

所以,应该有人告诉卢克文,认识到以前自己是个傻逼并不代表现在我就是个明智的人,傻逼的花样如此繁多,也许我只是变成了另一款傻逼而已。

一个人辞职离开了体制出去闯荡市场,莫非以为成功之路必定是一帆风顺?如果发现工作比想象中困难,就会认为成功都是假象吗?

一个年轻人逃离了父母安排的婚姻,莫非以为以后遇到的爱人必定是灵魂伴侣?如果发现恋爱并不如意,就会认为爱情都是谎言吗?

如果我们还没有虚无到这个地步,为什么我们对民主自由出现的问题如此大惊小怪呢?

用二元思维来解释世界并斩钉截铁说“这就是世界的真相”,很难说是客观的无知还是主观的无耻,可偏偏这样的文章又是最容易传播的,因为它极大地简化了世界的模型(中西对抗、弱肉强食),把理解复杂事物的门槛降到了最低,而当这个模型又非常符合宣传机器一直以来的口径和当下贸易战的语境时,普通人便容易不假思索地接受。

翻防火墙容易,翻心墙难;信息重要,处理信息的能力更重要。具备一个狭隘的思维方式,即便身在信息自由的社会里,也像把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扔在野外,它唯一想要的就是逃回家里。

所以我一直相信,重要的并不是改变人们的立场,而是帮自己和他人做好能力建设(capacity building)。人和人之间思考能力的最大差别,是认知复杂事物的能力。比起卢克文告诉人们“世界真相”的答案,提问和讨论才是通向下一个门的钥匙。


一、香港叙事的困局


卢克文在结尾处有一句话说: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拯救香港,不如说是防止这种意识形态四下扩散渗透,防止暴乱向大陆地区蔓延。

这虽然是从他的立场出发,却也应证了我的一些观感。防止墙内民众更多地同情香港抗争者,本质也是防止民主自由思潮和运动的蔓延,恐怕一直都是审查和宣传机器的工作重点。

我曾经在另一篇文章里提到过,付国豪在香港机场被围攻事件发生后,示威者曾经发布了很多道歉声明,且不说道歉是否能被接受,但这些信息、图片很快都被微信屏蔽了。那个时候我也有种诡异的感觉,就是当局的目的竟然不是去弥补裂痕和平息仇恨,反而在刻意加深隔阂、离间民众。最近环球时报不经证实发布假新闻“暴徒向装满内地儿童的校车投掷燃烧弹”以及记者白云怡不实渲染内地生处境的微博文章,其用意也都让人疑惑,究竟谁才是分裂者?从墙内的反应来看,抹黑和孤立香港抗争者的宣传工作是相当成功的,但这也变成了激化矛盾的源源不断的薪柴。官媒和小粉红的言论会被实时搬运到推特和脸书上,引发一轮轮咒骂的狂欢。当运动还处在普遍“和理非”的阶段,当局不敢在内地解释何为五大诉求,又包不住延烧的民意,只能在宣传口径上把抗争者硬扣上“港独”的帽子,煽动内地民族主义者们一次次的讨伐,最后真的催生出一群“逢中必反”的“暴徒”,又有什么可惊诧?

如果这是个要人“跪下来叫爸爸”的社会,把暴力变成唯一的通行证,最后就只剩下最暴力的人才能表达诉求。这时人们说他们“本性如此”,而不去考量因果,也不明白暴力的诞生是个你来我往的过程,于是连自己变成了这结构暴力的一环也不自知。

香港问题被放在了中美贸易战的语境之下,仿佛必然会走到这一步。它对今天的中国人的意义,它所代表的体制和价值观之争,已经超越了它本身。

在白信一篇评论文章《“一国两制”还是“一球两制”》中,曾经提到“此次事件(反送中)背后隐含的意义远超出"一国两制"范畴,它关系到威权、反协商、反自由的中国政体与注重权利、自由和协商的全球政体是否能够并存的问题。”

当中美双方政客在贸易战逐渐深化、逐渐向贸易议题之外的"结构性"领域扩展的进程中,不约而同地谈论起所谓文明冲突以来,香港问题的激化似乎正在与所谓文明冲突论互相印证,首先卷入到远比文明冲突论更为具体、更为全球性的冲突当中,从而自我强化着中美双方对香港问题的分歧,并且突出香港在此种冲突中的桥头堡或牺牲品意义。

我们能够从香港运动中窥见这种dynamic,例如,鉴于香港长久以来坐拥国际化大都市的地位,抗争者们提倡“善用国际思维”、积极寻求国际支持一直是其主要抗争策略,而处在中美贸易战局势中,其求助对象自然指向了美国,也因为有美国的牵制(例如香港人权与民主法案的推进等等),使得中国政府在香港问题上有所忌惮。当然美国有其自己的政治议程,但港陆力量悬殊,弱势的一方选择利用现有的全球权力结构进行博弈是合理的。但是这种策略,刚好被当局的宣传机器用来坐实“外国势力干涉”的实锤,在对内的宣传上面触发民族主义情绪,并加强其反西方的叙事。

所以对同样一个行为,墙外和墙内的叙事非常不一样,前者体现的是香港人一个主动选择的运动策略,后者则是香港人被西方“洗脑”的结果。

这促生了卢克文文章里的最主要论点:“用 “民主自由”意识形态在香港造成暴乱是西方搞乱中国的阴谋。”他鸡贼地摘除了这次运动中的两个主体——中国(包括香港)当局和香港示威者,而它们才是这次运动自始至终的责任方,前者的失信和滥用警暴,后者中的一些人将仇恨发泄在无辜者身上,其责任都无法转嫁给任何他者。

民间舆论也常常被裹挟在这个所谓新冷战时代所设定的二元对立语境里。随着矛盾的加剧,那些充斥外网的“逢中必反”,宣扬“中国人都有奴性”、“中国人都被洗脑了”、“香港人不是中国人”的话语,看上去是和卢克文一流所对立的言论,实际上和把“追求民主自由”等同于“向西方下跪”和“分裂祖国”,以及咬定“香港示威者是被美国收买的”出自同样的话语体系。

在卢克文粉墨登场之前,人民日报、环球时报等官媒就已经在不断加强这种二元对立的叙事,把香港问题制造成一个站队的圈套,使得人们稍有不同意见便被扣上“港独”、“汉奸”、“分裂祖国”的帽子,从而消灭了内地的一切异议空间。外网上针对中国和中国人甚嚣尘上的仇恨言论,不过是进一步强化了这个叙事框架而已。

这让我想起了之前夕岸写的一篇反思香港运动右翼化的文章《时代游戏》,虽然是否右翼化的问题尚值得商榷,但我印象很深的是她所提出的“法西斯链条”的概念,以及文章最后一段话:

更吊诡的事实又在于,只要中国的威权法西斯主义继续,香港问题就会继续困在反中认同上,其他正义层面的讨论就都不能正常展开。如果运动内部一开始没有系统性的组织和高度的内醒,面对残酷的镇压,逐渐流失的信心,它对外呈现出的导向也就会一路往右狂奔。中国给全世界投下的阴影不只是直接的暴力和恐惧,它最可怕的间接后果是让其反对者的正义,都变得幼稚,单薄和前现代。这条不断运转着的法西斯链条里,并不存在从内部加以和解的空间,甚至保有正义感的人们内心的荒芜和无力,也成了共犯结构的一环。你是支持还是反对南方公园、NBA和暴雪?当两个帝国都从骨子里溃败的时候,要找的不是一串二元回答,也不是一个让双方握手言和的中点,而是另一个维度。而寻找这个维度,也许并不如大部分人想像得那么遥不可及。

我和她感受相似的是,关于香港的叙事越来越被钉死在这样一个二元框架上。夕岸在最后并没有回答这“另一个维度”是什么,但是写完了这三篇文章后,我仿佛隐隐看到了一点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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