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亚娜
米米亚娜

女权主义者\独立写作者\媒体工作者,长期关注中国女权运动与公民社会抗争,热衷参与公共活动。擅长性别、政治、传播、文化等领域的话题。工作联系邮箱:mimiyana@protonmail.com

瘟疫年纪事 | 天光渐短,长日将尽

(编辑过)


日期上的数字,它就这么一天天加减,却并不指向某个方向,离岸已经渐行渐远,靠岸也还遥遥无期,所以暂时漂浮在真空里。

就像人们想把整个2020折叠起来一样,假装少这一年也不会怎样。假装我们还有。

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才发现人生的真相:“我们所拥有的全部仅仅就是这样。”

所以就不要再错过秋光了吧。


1. 在一个痛苦的时代里承受痛苦是一个人的基本道德


我还记得6月下旬刚从加州回到纽约的那天。

我还记得四年前第一天到纽约,第一次进入我的房间时的情景。

房间里除了四面墙壁以外空无一物。我望向窗外,高低错落的小公寓背后,是夏末日落时泛玫红色的天空,想到一切未知都即将开始,满心都是期待。之后我和室友亲手添置和组装了所有的家具,把这个空屋子渐渐填满。我一住就是四年,期间室友来来去去换了好几个,他们毕业了,工作了,回国了。因为太喜欢Williamsburg,我从没搬去过别的地方,生活痕迹一点一滴地积累下来,就越来越有人气,每次回国也把以前家里的东西带来一些,两段人生也仿佛得以维系。我对这个临时居所居然也有了眷恋,它变成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填写的“家庭住址”。

好像从来没有如此长时间离开过纽约,之前出去旅行过两个月又回国一个月,也不像今天这样恍如隔世。我坐在从机场进入市区的车上,沿着高速公路飞驰,望着天际线上晶莹璀璨的曼哈顿摩天楼,却深深知道有什么已经永远改变了。离开加州的时候跟朋友说,希望回到纽约时已经一切如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我就可以继续假装过熟悉的生活。

打开家门的一瞬间,感觉被房间里扑面而来的回忆淹没,就像十多年后时光穿梭回到了年轻时的故地,各种陌生和熟悉的细节汹涌而至。我慢慢打量了一遍所有原封不动的物品,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桌子上的盆栽已经枯萎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抢救。我坐在桌子前发呆,想着一路走来的过往,实在忍不住泪流满面。

因为纽约疫情在3月份爆发,我在加州滞留了三个月,现在看来,那三个月就像是两段截然不同的生活的分水岭。

偶尔想起疫情之前的纽约生活,我会惊讶于它竟如此美好。即使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中,如果发现有想看的新电影,我会立刻买一张晚场的票,从我家出门坐三站地铁就到,3大道上那家最爱去的AMC,可以让我躺在黑暗里沐浴着光影逃离现实两个小时。在午夜电影落幕后走上街头,这座不睡的城市还是彻夜的车水马龙。沿途的酒吧正是热闹的时候,穿着吊带裙的女人们站在暧昧的侧光里谈笑风生,大麻的臭味徘徊在转角。要是还不想回家,可以把附近的朋友叫出来喝一杯,或者杀去K-town吃宵夜,在聒噪的韩流音乐中大声聊天。

周末的时候,我们就挑一个最新的展览去逛。我会把大量的时间用在读那些展签上,那上面写着最美丽的英文。在我政治抑郁的时候,惠特尼和MOMA的当代艺术给了我最好的慰藉。


回到纽约后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从家走去伊斯特河边散步,只见沿路的所有商店都关得严严实实,门和橱窗都被木板钉住了,上面涂了各种Black Lives Matter的标语,当时正是BLM运动如火如荼的时期,很多商家为了避免被打砸,便采取了这种保护措施。

记得很多年前在英国的时候,和前男友以及朋友窝在宿舍里,用电脑看《颐和园》。他在电影开始前说,其实六四就是故事里这群人的命运转折点,在这之前故事的基调是向上的,之后便是坠落和分崩离析。

可能每个人都应该与时代发生一次激烈碰撞。从2019年到2020年,我好像伴随着外部世界的动荡,经历了内心的几次巨变。我能明显感觉到生活和身心状态的落差,以及从年初持续到年底的,试图取得在美身份的挣扎——我想,不管一个人有多么体面的学历和工作,要证明自己有资格留在这里,才是真正的摸爬滚打,丧失尊严的事。虽然我找到了日常生活中的平衡,我也清楚,长期的低位运行是免不了的了。

但我没什么值得抱怨的。至少,在一个痛苦的时代里承受痛苦是一个人的基本道德。

等待城市逐渐复苏的这段时间正值盛夏,我每天都去河边散步,亲眼看见纽约一天天解封,沿路商店陆续开门、餐厅和酒吧门口也坐了越来越多人,但也有一些常去的店永久歇业了。躺在河岸边的码头,望着对岸曼哈顿如海市蜃楼般的迷离夜景,吃个打包来的便饭、看看书和听听音乐已经成了我的独家therapy。夏日的傍晚凉风习习,天空的颜色每日不同,云朵千变万化,当帝国大厦的华灯亮起,每一次都会像第一次那么迷人。这样超然物外的时刻,竟然撑起了我的半壁精神世界。

显然,纽约这个脏乱差的地儿已变成了我心中的白日光(不是月光),让我在任何一个想到它的时刻回忆起那份不败的燃烧,和响亮的激进。这两年总想为它写点什么,却又苦于表达,就像对着一个喜欢的人,是说不出来什么话的,也知道自己在它心里并无分量。

因为美国不断收紧的签证政策,身边有疫情后再也回不来的人,也有陆续离开的人。我想着他们,也在疑惑什么时候我会离开,为什么还未离开,但又特别庆幸我还在这里,比身边很多理应比我留得更久的人还要久。

恍惚中询问自己是不是赶上了这城市最后一段光辉岁月。

2. 在每一寸空间中重建与这个城市的关系


疫情最糟糕的影响是打断了我们在纽约的社群活动。离开三个月后再回来,看到一片劫后余生百废待兴的景象,好像和这里所有人在一场浩劫中失散,需要一个个慢慢找回。可是因为各种社交限制措施还在继续,也很难组织起集体活动。我度过了一段社交空窗期,然后很快就意识到,除了聚会吃饭和讲座、沙龙,我们需要新的场景。

托疫情的福,今年绝对是我来纽约后最胖的一年,因为隔离期间运动量严重不足,脂肪层层堆积,精神也变得不太好,可每天跟着视频锻炼我可实在坚持不下来。

所以我开始组织一个Citi Bike的周末俱乐部,活动内容是每周末沿着一个不同的路线在纽约城里骑行,顺便在公园里野餐和聚会。纽约有很多的Citi Bike可以租用(相当于国内的共享单车,但是Citi Bike有固定的站点),我刚来的时候就很想试试看,没想到坐了四年的公交和地铁,直到现在才付诸行动。

骑自行车的活动估计比较小众,我到处招募,最后也只组了一个五十人左右的群。但实际上经常来骑车的也就五六个人,后来我们越来越熟悉,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小社群。

事实证明,这可能是我在下半年里创造的最美好的回忆了。

自从开始骑车,仿佛发现了纽约另一种全新的打开方式,得以介入了很多未曾注意的城市片段,感受到的细节也突然丰富起来。当我们飞也似的穿过大街小巷,滑行过起起伏伏的路面,阳光照在身上的热度、迎面吹拂的凉风、树荫下的斑驳闪烁的光线、快餐车和垃圾堆的气味、路边餐厅的露天座位里男男女女们尽量体面的衣着、惊鸿一瞥的神色和只言片语、高脚杯里琥珀色和蛋清色的气泡酒、货车的轰鸣声、堵车时红色的尾灯排到马路尽头、刺耳的警铃响彻天际、遛狗的路人、从身边飞也似的超车的外卖小哥,构成了延绵不绝,层出不穷的影像声色,像千千万万次亲密接触,全方位唤醒你的感官,将你拥抱。

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期每天骑自行车上学的日子,当时还是十分厌烦的通勤手段,今天却成了我的快乐源泉。从盛夏到深秋,我们骑过布鲁克林绿树成荫的犹太人社区,它们反复让我想起成都一些老住宅区的小街,陈旧而又静谧。我们在午夜穿过无人的中央公园,漆黑而广袤的植被尽头,是晶莹璀璨、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仿佛科幻电影的一帧。通行时代广场比想象中轻松愉快,自行车道像是复杂的交通状况中一道隐秘的桥,引导我们在流光溢彩的信息洪流中逆行,海量的数据迎面滑过我们的脸颊与角膜。

我们沿着哈德逊河绵长的河畔一直骑到曼岛最北面的崔恩堡公园,累到筋精疲力竭,那里的大都会中世纪分馆几百年都未等到我的光临。我们还去了沃兹岛(Randalls Island),钻进地狱门大桥下的桥洞阵列,沿着这巨大的工业构筑物前进,仿佛古老的堡垒之门渐次打开,竟然感到一种身在史诗中的隽永。

每一次骑完车回家,被激发的大脑皮层都久久不能平静,积极的情绪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我们就这样探索了纽约很多鲜为人知的地方,在每一寸空间中重建与这个城市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新建和彼此的关系。这让我不至于在这震荡的时代里惶惶不可终日,而是通过情感连接产生了一些定力。

3. 要看着那些带着上帝视角接受肉体磨砺的人


总是焦虑于自己困在生存之中无法去做“更重要”的事,但是不下沉到生存之中,如何才能理解什么是真正重要之事?我一直在重新理解自由的定义,现阶段我觉得有一副粗粝的肉体和一个上帝视角的灵魂是好的。但因为我贪生怕死,所以肉体也不可能沉沦到哪里去,精神也不大有机会从废墟里开出莲花来了。我只不过是所有伟大的前辈和同路人的一个更平庸的版本,记载的是普通的风光,渴望得到的也不过是普通的连接,便自知当不起更大的责任和荣誉。但是我相信我这样脆弱的人有存在的价值,而且这正是大多数者的价值,我可以不负这样的价值,我还想要更多人想起它的存在。

我和骑行的伙伴们曾经聊到,为什么越了解中国人,和他们交往得越多,就越不对改革抱有希望。威权并不仅仅是一种价值观,它是一个宇宙,是生活和情感,是你思考、说话、挣钱、消费、审美、以及和人建立关系的方式。它的地心引力还来自中国几千年的封建轮回。我已经在国外生活许久了,仍然不能说我脱离了威权的行为和思维方式,比如说,相比自己所热爱的事物,更相信“安全”的价值。

我会突然觉得,处于这个时代的我们如此痛苦,也许只是因为我们把它的进步想成了理所当然,以为经济开放后早晚会迎来政治改革,直到迈过那个我们徘徊不去,却无门可入的现代世界。但其实,改革开放后的四十年或只是一个美丽的意外,是一个偶然打开的窗口期,它全部的价值就是培养出了少部分自由的人,能够有机会脱离这个无止境的威权系统,哪怕是以放逐的模式。

这听上去是一个有些自恋的叙事。但这让我明白,好运和特权也可能以苦难的方式实践,自由会让我一无所有是因为自由的价值抵得过我曾经有过的一切——那些在这个威权系统里获得的奖赏,这样的奖赏只有眼盲心盲的人能够心安理得地享用。放弃这种不义的奖赏却被包装成了“代价”,对代价的恐惧正是人们受到控制的原因。

走一条不同的道路,说起来好容易,走起来才发现,你还是时时刻刻被那个庞大的引力拉扯,时刻都可能在下一个转角处回归它的默认模式,就像很多人或早或迟会认同你父母曾经的话。

我现在既没有强大到自成世界,也没有兴趣回归旧世界秩序。所以,要看着那些带着上帝视角接受肉体磨砺的人,他们永远会走另一条路。


4. 笼中的豹子是自带自由的


即将到来的会是纽约最难熬的一个冬天。重启计划进行到现在,允许室内就餐的指令刚刚开始执行,电影院依旧没有开门,百老汇似乎要歇菜到天荒地老。

今年的春天全废了,夏天只相当于一半。剩下一点秋天的尾声,也足够我们以此为生。我们的骑行小分队好歹也走出纽约城去上州秋游了两次。

中秋节的时候,我和Summer决定在纽约漫长的冬天到来之前,去Albany看一下独居的吕频。

上一次去看她,刚好是在北美中国女权群事件闹得甚嚣尘上的时候,我和小门、阿衝一起开车去的。当时吕频正深陷在网暴的旋涡里,虽然她看上去和我期待的一样淡定,但是她说,她大哭过,从来没有这么情绪化过。

她还说:“你和小门给我作证,我说过我不想活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在午夜时分,吕频硬要带我们出去爬山,竟然也没有谁反对,于是我们出门开车上了高速公路,去了郊外的某座山,一路开上了山顶,来到一个宽阔的观景平台。放眼望去,四周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不久后天上开始下小雨,伴随着阵阵阴风,阿衝回到了车里,剩下我、吕频和小门三个人打着一把伞站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里,讨论最近发生的事。我们都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只剩下单薄的声音无比清晰地穿透夜色。

每当我回想起那一次,心底最深的情感就被牵动。如果说美国还有什么人和事让我无法放下,吕频一定是其中的重要部分。从中国到美国,她走过和我相似的“丧家之犬”的旅程,但区别是她先走一步,且比我决绝和沉重得多。

入秋之后,吕频也开始了她的政治学博士课程,天天忙到分身乏术,但我们还是各自硬挤出一个周末的时间相聚。

我和Summer坐了两个半小时的火车去找她,当晚她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火锅,我们边吃火锅边分享近况。我说,我一直在追求自由但最后却发现自己处处受困,最近更是感觉到了强烈的不自由,被困在这个国家,被困在自己的生活里。

吕频说:“笼中的豹子是自带自由的。它虽然在笼子里,但是它和别的动物不一样。”

她还说:“米米,这个世界没有自由的地方。”

第二天吕频带我们去两个小时车程外的Hadley Mountain徒步。由于Albany在纽约城北面,秋意更浓,山里的叶子也开始大面积变色了,没想到这就让我们赶上了今秋最美的时候。

那天吕频穿了一件大红色的毛衣外套,很应景,她一路都走在前面,脚力比我俩都要好。沿途遇到了很多出来徒步的游客,几乎人手一狗,石块堆砌的步道并不好走,真羡慕四脚兽爬起山来的利索劲儿,进化失误的两脚兽只配叫苦叫累。

越往上爬,树林的颜色就逐渐从翠绿变为漫天的金黄,再点缀进来枫叶鲜艳的火红色,步道也被铺成了金黄,满地的松针、落叶和橡实,踩在上面软软的,但也容易打滑。一些橡实劈成两半,不知是否是被松鼠咬的,难怪附近的松鼠一个个都长得肥圆肥圆。吕频说,松鼠最近要忙着为过冬收集食物,它们到处埋橡实,可惜记性又不好,常常忘记埋在哪儿。

登上山顶的瞭望台,我和吕频都发出了惊叹,四周连绵不断的群山竟然铺上了五彩缤纷的植被,像是覆盖在大地上的一张无边无际的花毯子。阳光渐渐突破云层,把山脉勾勒得更加凹凸有致,向阳处更显多娇。只见山间一条蜿蜒大河,通向了天尽头一汪蓄满天光的湖泊,引人无限遐想。我的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坐拥大好河山的民族骄傲感,同时却意识到自己身在异国。

成群结队以人字形飞过头顶的大雁笑得好大声:“嘎嘎嘎嘎嘎嘎嘎嘎!”然后吕频挥动双臂,也学着大笑起来。

回程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前一后两只花栗鼠拦路跑过,背上两道醒目的白色花纹,它们鼓着腮帮子,想必嘴里塞满了吃的。

阵阵秋风乍起,落叶萧萧,在阳光下翩翩起舞折射出金色反光,携着露水洒向我们。吕频说,它们一辈子就跳这一次舞,让我们看到了是多么幸运。我说,落到地上腐化成泥,长成新叶明年再续一曲。

好希望留住这秋色多一些时日啊,我忍不住沿路捡拾着红叶,直到手里都拿不下,便小心翼翼放进包里。可是带回纽约没过几天,那火红的颜色就全部随枯萎而褪去了。

路上几次下雨,有时正出着大太阳就开始下雨,大自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都不耽误。周围淅淅沥沥一片雨声,但是我们却感觉不到雨滴落在身上,因为全部被森林接住啦。


2020,我不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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