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米亚娜
米米亚娜

女权主义者\独立写作者\媒体工作者,长期关注中国女权运动与公民社会抗争,热衷参与公共活动。擅长性别、政治、传播、文化等领域的话题。工作联系邮箱:mimiyana@protonmail.com

瘟疫年纪事 | 纽约,让我再爱你一次。


Tracey Emin作品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我坐在一间墙被漆成湖蓝色的单人房间里,地上放着两个打开的,但还没有拆封的大箱子,里面只装了我一小部分从纽约带过来的家当。桌上堆着几个没有吃完的餐盒,剩下硬掉的披萨边,和粘成一团的意面——学校每天给隔离期的学生送饭,食物并不难吃,但是连续吃西餐真让人清心寡欲,所以我从第二天开始就越吃越少。但房间里的设施还算舒服,有独立卫浴,小冰箱、微波炉,网速稳定从而确保了我情绪稳定。在纽约的四年多我都只能和室友们share一个隔音糟糕的小公寓,终于来这里住了个单间,也算是一点补偿吧。

窗外阳光灿烂,一片皑皑白雪覆盖下的城市显得很平静,雪光能把夜晚也映照得明亮。路上鲜少有行人走过,对面的几栋house有宽裕的院子,但除了烟囱冒出的热气之外,也看不出来人活动的迹象。几天前手机显示室外是零下二十四度,但呆在恒温的房内无从感知,这两天又回到了零下四五度左右。

今天是我到达加拿大温尼伯的第一个周末,隔离期结束还剩下另一个星期。因为疫情影响,我在美国的工作签证从2020年初办到年底也杳无音信,移民局就像罢工了一样,身份问题悬而未决,始终是我生活的最大潜在威胁。于是我和家人计划好了走加拿大曲线救国的路径,然而随着离开的时间一天天逼近,我却产生了日益强烈的抵触情绪。

我后悔至极,把所有能够留在纽约的方法都研究了一遍,却不得不承认最理智的选择还是暂时离开。我拖延到最后一刻,蓬头垢面兵荒马乱地处理完所有事物,仓皇得像个逃犯。在几天时间内,我把住了四年多的房间里的生活痕迹全部剥除,积累下来的大量身外之物分门别类,一件件检视并掂量它们存在的价值,并决定它们的去留。

感觉是把自己给肢解了,皮囊扔进垃圾桶,血肉带着上路,心脏就地埋了,骨头寄回家乡。

我拽着自己仅剩的部分冲上飞机,离开了纽约。这件事我并未接受,只是憋住一口气囫囵吞下来,实在难以消化,索性置之不理,去按部就班做另一些事,在一个不相关的地方吃饭、工作、写作业、看剧、刷手机,好躲避它的隔空追问。其实,即便我身在纽约的时候,我也未曾消化过自己的生活,否则我早就写出来了,一字一句,千言万语,永远不会有结束的时候。我怕我不得不一直写一直写,将它惊鸿一瞥中的每一个片段的无尽细节都重现,哪怕这意味着无尽的凝望,直到时间完全静止心跳不再激烈也不移开目光,然后忘记去过我当下的生活。

这会让人不堪重负,所以我装无所谓,就像把爱你当真了的时候,说不说都无所谓一样。可是沉淀的痛苦却无法停止,当你心里没有情感的时候,麻木会让你易于承受失落,但凡还存在一点真实的爱,就像是多出来了一种感官,你就还能感受痛苦。

隔离的时候刷了最新的纽约纪录片《Pretend it’s a city》,听Fran Lebowitz巧舌如簧喋喋不休地吐槽纽约的日常崩溃,我却跟着她在一幕幕的纽约街景中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却越看越想扇疼自己。还有这个城市,你恨不得随时随地骂骂咧咧才能表达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情。

因为不是纽约,仿佛全世界都有罪。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沦落到这里,每天上课更是一种煎熬,它们不重要,就连挑战性也欠奉,纯粹消耗我工作的时间和精力。那些牢牢羁绊着我的人和事,要么在中国,要么在纽约,它们是我的身份和生命经验的组成部分,是我心之所向。其他的,我不关心也不在乎,当被迫转移注意力来处理,我就被茫然而压抑的愤怒所笼罩。

爸妈反复好言相劝,不理解我为何想留下,一如当年不理解我为何想离开。但他们让我好受很多,只要一想到这是他们所期望的。

时隔多年,我又有了曾经在国内时的感觉。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牢,身体,心灵和人生的牢笼,都全部具象化为这个隔离我的房间了。


当年启程去纽约前,我读到一个刚离开纽约的陌生人写的文章《纽约,让我再爱你一次》,今天请容许我传承这个标题。说到离开的理由,他说,纽约已经成为了他的舒适区。当时我惊讶到:这根本无可想象。他的文章里配了一张Tracey Emin的作品,我保存了下来:“The last great adventure is you.” ——正是如此,这将是我生命中一场最伟大的冒险,我对它充满了期待:

“也许是旅行让我见惯了极限事物,我在渴望一个能真正激发我的环境。

那里每天都诞生着新事物和新思想,有最复杂混乱的文化,最前沿的知识,最激进的艺术,有危险边缘的欲望和情感,有血与死,罪与罚,有一败涂地的凋零也有一步登天的满目繁华,有最纯粹的天真和最狡猾的欺骗,有值得千金散尽的美貌,和值得出卖灵魂的财富,有惊世骇俗的天才和惊心动魄的人生,有你前所未见的浮生戏剧。

那里是世界的中心,是英雄们创造历史的舞台,或者,创造的只是一场场春秋大梦。”

现实中的纽约生活当然不能如此drama,而我何曾见过舞台?不过亦步亦趋走向自己的人生深处罢了,但我对纽约的爱相比当初,唯有与日俱增。现在我想,如果只将它看成一场冒险,那么当新鲜感散去,人们又去往别的地方,似乎也是理所当然。就像我旅行过的数百个城市,每一个都令我着迷,却也从来没有绊住过我的脚步。连我成长、工作和生活过近三十年的家乡,离开的时候我也义无反顾,没有丝毫不舍。

人们当然会离开。人们离开纽约,和去往纽约一样频繁,频繁到终日川流不息,显得熙熙攘攘,可真正的纽约客们一定深谙,孤独才是这里永恒的底色。

见惯了身边的人来了又走了,遇见和分别都是家常便饭。我曾经在这里送别过不少人,不管他们是回国了、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还是就此淡出了彼此活动的范围。毕业之后,身边很要好的同学便经历了一次四散,特别是中国人,通常会在毕业不久之后离开(我是我们那届唯一一个留在纽约的中国人)。找工作、续签证和永久性的身份问题,每一道坎都会拦住一些人。川普执政时推行排外主义,又加上严重的疫情,去年更有大量人被迫回国。

纽约的节奏很快,所有人都很忙,仿佛时刻目标明确,没人会停下来等红灯。像我这样四年多一直住在同一个地址的情况很罕见,大部分外来者总是会搬上好几次家,换几次工作,人际关系便也多浅尝辄止。但因为这个城市不可错过的精彩太多,平时看展、看电影、听讲座、搞社会运动、换地方喝酒宵夜都忙不过来,除了睡前那十分钟,没太多工夫感受一个人有多难过。一般的朋友几个月见一次,大多时候就在各个社交媒体平台上给彼此的更新点个赞,大家也都习惯不在没有什么目的和收获的事情上投入时间。

亲密关系也是难上加难。我在纽约约会过不少人,各个种族各行各业,不乏遇到感觉不错的对象,但几乎没有谁会见面超过三次以上。大家侃侃而谈,极力有趣而体面,但不会给予对方什么特别关注,更别以为非谁不可了。你永远觉得有下一个人可以见,有下一场恋爱值得谈。见第一次没什么火花,就不要浪费第二次的时间。我经常连对方的信息都懒得回,就直接玩消失,对方也会很识趣地不再发第二条信息。有时也会可惜浪费了一个本还有希望的开始,却也不去调整自己的行为;当然,被别人忽视的时候我也毫无怨言,毕竟,有什么值得怨的呢?

这是一个欲罢不能的怪圈,你永远想要体验更多的精彩,但永远都不觉得满足。你觉得目不暇接的忙碌和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会此消彼长,哪知道它们相辅相成。

我身边离开纽约的朋友,无一不是热烈地爱着纽约。比我早一年毕业的北京姑娘Wen,走之前拿着GoPro每天去玩一个酒吧,立志要把纽约所有酒吧拍一遍留作纪念。可他们还是离开了,为了那些比纽约更重要的东西。我也何尝不是如此?2019年我也几乎回国了,但因为撞见那两段“丧家之犬”的经历,又继续滞留在美国。直到疫情开始前,我都觉得自己随时可以离开,去日本,去德国,去下一个我想继续冒险的地方。

既已无家可归,那么身在何处又有什么要紧?


来加拿大的决定不是疫情开始后才做出的,而是2019年底就做出的,这足以说明,当时我便去意已决。但人生就是这么无常啊,直到最后这段时间,我才发展出几个可以称之为“生死之交”的朋友,并且遇见了一段让我很放松的亲密关系。也是直到这时,纽约才真正有了只属于我的部分。

在上一篇瘟疫年纪事里我提到过,去年夏天的时候美国疫情减缓,我从加州回来后,为了重建在纽约的关系,就组织了一个周末Citibike俱乐部,活动内容是每周末沿着一个不同的路线在纽约城里骑行,顺便在公园里野餐和聊天。这个活动每次都能吸引五六个人来参加,随着相处次数的增加,我们渐渐熟络起来,却也没有想到后来会变得这样紧密。

我想,正是因为疫情让纽约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将我们从公共空间迫入了私人关系里,大家没有了别的消遣,才能够把大把的时间花在彼此身上吧。

除了骑车之外,我们还频繁约饭约酒,放假时开车出去秋游,互相串门,每个节日都在一起过,喝酒唱歌玩游戏看电影。随着共同经历的积累,聊天也越来越有默契,每个人抛出来的梗,其他人都能无缝衔接,爆笑也经常一阵接着一阵。

有一次露天吃完火锅后,Julian在朋友圈po了大家的照片,说他终于在这个城市感觉到了一些归属感。那也是我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回答“我们的关系在什么时候从量变成为了质变”的一个记忆点。

从炽热的盛夏到凉爽的秋日,再到寒风凛冽的深冬,我们没事就腻在一起,仿佛有聊不完的天。从最初的各种公共话题和娱乐八卦,到开始谈论自己的亲身经历,再到会把每天鸡毛蒜皮的不开心都抱怨给彼此听,我像是慢慢跨过了心里一个又一个的门槛,这次没能说的,下次就可以说了,直到越发地无话不谈。

他们就这样陪伴了我半年之久。跨年那天,我破天荒请他们来我家做客,以前我从来没在自己家里办过聚会,因为我算是个很在意人际边界的人,而且对自己的私人空间有很强的领地意识。那天我根本无心工作,早早地做了扫除,买好菜做了一大锅麻辣香锅。很奇妙的是,当他们终于进入了我的房间后,这个绝对的私人空间突然被打破了,好像我的最后的一道防线也不复存在。这是个不可逆的过程,我清楚意识到自己有什么东西被永远改变了。

在零点到来之前,我们点燃蜡烛,一起为2020年死于新冠疫情的同胞默哀了三分钟,又轮流说了自己新一年的愿望。我说,我希望新的一年能去掉自己身上的一切标签,重新找回表达的勇气。

他们走了后,我还有点酒后微醺,一个人看着聚会的残局发了很久的呆,回想起方才稍纵即逝的点点滴滴,心里又伤感又释然。

有了这几个朋友后,我常常能够把所有原本只能通过写作来表达的情绪都抒发出来,所以便也没有了写下来的冲动。第一次,我觉得和这些人在一起比我的写作还重要,我不想因为需要独处而错过当下的每分每秒。你们给予了我太多,而我也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愿望,想让你们知道我是谁,来自何处,将要去向哪里,今后会怎样活着。我想要作为真实完整的一个人被另外一些人看见、记住。

在走之前,想对你们说的话我都赶着想要说尽——我几乎说尽了。四年多来,这竟然才是我在纽约度过的最开心的日子,在我觉得最不可能发生的时候发生了。我长久漂浮在自由的真空中,却渴望找到灵魂深处与这个人世的锚点,在这一刻,竟同时更深地理解了二者的意义。我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深度连接是怎么形成的——时间,是我们花在对方身上时间让彼此变得重要。时间就是生命,是我们每个人拥有的、所能付出的唯一宝贵的东西。

如果从来便止步于一两次的泛泛之交,我们对于彼此只会是永远的nobody。因为每个人都坚持在场,始终陪伴,哪怕没有做什么“有用”的事,但当连接形成,人本身就是唯一重要的存在。但是,人没有那么地可预料和可计划,他们没有捷径可达,也不保证任何成果。连接也只能是在合适的环境里,在我们的一次次试探、磨合和共同创作中形成,这个过程看上去有很多无效甚至令人失望的投入,可是在跨过我心里那一道道门槛的时候,我知道之前的每一步都不能省略。

唯一不甘心的是,我们相聚的时光就这样戛然而止,我还没回过神来。我找到了想要留下来的理由,却又偏偏到了离开的时候。我刚刚摸到了幸福的轮廓,想要攥久一点,却又不得不放开。

开始和结束都由不得你啊。但归根结底,还是感激它们的发生,开始时对冒险充满期待,结束时明白了孤独与爱。纽约待我不薄,自始至终,它都是我的幸运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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