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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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書寫健腦

愛是一面照妖鏡

有些人愛分享大小事,有些人能把心赤誠誠地放在人前,有些人則不介意自己成為焦點。而我都不屬於那些人。成為焦點時我尷尬,需和人交心時我猶豫,要分享事情時我焦慮。像Clubhouse這種把自己推上去發言的地方,應當和我毫無關係。然而,情人節隔天卻有那麼一個房間「在他/她身上,我看見了一個新世界:一個在愛人身上,重新認識自己的瞬間」,讓我舉起手。

為什麼舉手,很難言說。或許是曾太看輕愛,覺得愛不過那麼純粹、簡單。愛的困難我曾難以想像、嗤之以鼻,直到雙腳沾濕、打滑。栽在大地,很難把泥沙拍盡。總會有那麼幾粒細沙,死活糾纏,提醒著你。可泥沙也能帶出裙的潔白,將陰影塗暗才能凸顯明亮。

在困頓裡,我看清自己。猶豫的時間太久,舉手的時間太晚,遺憾又慶幸,在房間關閉前,沒發到言。那麼就用寫的吧,把這件最困難的事帶來的光亮和幽黑寫下來,趁我還勇敢。


我喜歡過許多男孩。小六時,喜歡那個總是打我的男孩(什麼樣的神秘原因,我也不明白)。高中時,愛慕營隊認識的男孩(為了和他一樣優秀,我成為了所謂的好學生)。第一份工作時,愛上合作的設計師(差點要為他轉行,加入設計產業)。閃耀的男孩們我沒能相熟,各自的星系總是以x型擦身而過,節點過了便漸行漸遠,一個都沒連絡​。

遇到和我的星系糾纏、相互旋繞,怎麼樣都甩不掉的那方,已是說沒談過戀愛,別人會露出鄙夷眼神的年紀了。

那是在離臺灣幾小時遠的國家。我們都是異鄉人​、傻菜鳥。見到阿蠢的第一眼,便覺得那雙眼睛如星,晶亮、美麗,閃著對世界的好奇,還有慧黠。相識的第一天,我們談起當時還叫張懸的安溥,發現那是阿蠢的真愛。話題自動延展,從張懸、蘇打綠到回聲,我居然在異鄉遇見一個和我一樣聽獨立音樂,可又不是那麼非主流的人!這人也逛博物館、看各種書籍,而且來自多語教育的阿蠢,中文書卻讀得遠遠比我多。相見恨晚,認識第一週後,我便感到遺憾。

我愛和阿蠢一起玩。下班後去酒吧聽現場表演、逛博物館、拜訪阿蠢的家鄉​。我在旅行時給阿蠢帶禮物,在下班後互傳訊息。異鄉生活一點都沒有其他人說的鬱悶寂寞,反而比在臺灣精彩更多。認識幾個月後我約阿蠢旅行,可能只是想要地陪導遊,可能只是跟隨了心。那時的我,根本搞不清​。我們在燈光昏黃的酒吧深聊,被猴子嚇的猛逃,一起在斑駁的牆前晃蕩、拍照。

回到島國後的幾天,氣氛有點不一樣。我跟隨本能,閃避這一切怪奇。一晚,阿蠢寄來音檔,裡頭的聲音哽咽地說,我是一個世界。她喜歡我。

聲波在耳中、心中炸開,我震驚到罵出髒話(而我人生中罵髒話的次數一隻手就能數完)。我根本不知道阿蠢喜歡我,根本毫無徵兆!猜想過她可能喜歡女生,但這事不宜亂判,在某次疑惑完,我也就早早將之拋於腦後。她居然喜歡我!可我喜歡男生,吧?我回信拒絕阿蠢,渡過了極度困惑的幾週。

後來回頭看,才發現或許我們的喜歡從一開始便雙向並行、以雙股螺旋纏繞。星系早已糾纏,交錯成雲彩虹光,只是我從沒發現。她比我更早看清,也比我早坦承面對。

而我,活了好些年,才知道原來我不是異性戀,也不是同性戀。

愛很純粹,愛很單一,愛無關乎性別。愛不過就是愛,如此而已。


愛很簡單,卻也能很難(怎麼成了蛋炒飯?)。五年,雙股螺旋緊緊交錯成小溝後,各奔一方,弧線平行,只能無語對望。

「我好像精神上偏離軌道,可我並不是要放棄你」

就像那句「我喜歡你」,話語又在耳中、心中炸開。嘻皮笑臉終究沒能掩蓋失落,淚水成精,自有生命。才知道古人造詞並非無所依據,痛哭失聲、淚流滿面,竟都是誰的血淚體會。五年後,阿蠢又讓我發現自己。

原來,淡漠的我,能那麼喜歡一個人。原來,我那麼喜歡你。


事發之後,我梳理脈絡。

佛洛姆說愛是尊重。

尊重一個人是獨立個體,尊重一個人長成的樣貌,尊重組成這個人的一切。尊重,尊崇而敬重,即接受,如實接受,溫暖照看、大膽承接而不改變。

認識佛洛姆的學說多年,只曾把他對愛的解釋用在教育,卻忘了也要在生活裡實踐。我理解學生、接受學生原本的樣貌,用每個人適合的方式給予​;卻忍不住要對阿蠢嚴苛地挑東挑西,叨念地彼此都耳鳴。耳鳴頭暈,或許因此偏離。

我日日手拉一把尺子,丈量東,丈量西。修去行為,添補話語,我只想讓一切恰如其分,合乎我意。忙著量測,卻忘記問問自己,為何總想改來改去。

在短暫的平行,在照妖鏡裡,我又照見自己。終於發現,我把對自己的不滿投射在阿蠢身上,彷彿她若能改變,我也就跟著升段。但最大的敵人終究是自己。弄清洞的樣貌了,就能好好爬起。我想跨越自己。我會跨越自己。

翻軌的那一瞬我罵不出髒話,說不出一句惡毒話語。我是溫室裡被父母呵護的么兒,這才知道真正的哀傷無法言喻。天眼開通,以為強說哀愁的歌曲,開始聽懂;不明所以的傷懷情詩,終於直中我心。

我以為我會哀傷很久,我以為或許就此各奔東西。阿蠢愛說我大智若愚,還好我確實是隻魚。雙魚座自帶金魚腦,金魚擁有五秒記憶,而我好一些,有的是五天失意。然後就成功失憶。

神秘的力量牽引我朝雙股螺旋的交會節點再次奔去。幸好螺旋為螺旋,讓平行注定曇花一現。短暫分離後,我們又匯聚成大溝,碰撞出下一個星系。

Photo: Canva.com

嘿,殺不死我們的,必使我們更強大;或是,發現我們原本就足夠強大。

父母寵,姐姐疼,我不來自那種逆境求生,荒地開出奇花異草的環境。順遂幸運的生活曾讓我擔心自己若遇到打擊,會不會不堪一擊?可憂愁幾天,或許金魚腦庇佑,或許佛洛姆給我天啟,我奇異地發現自己能坦然接受這段偏離、有了幾條裂痕的愛。偶爾想起,還是會舔出苦澀,可同阿蠢的愛雖然苦苦的,卻仍然厚實。而她給我的,也溫暖依舊​。這樣就好,這樣很好。

愛遠遠比我想像的包容,我也比自己以為的強大。馬有失蹄,人有失控。路途崎嶇,或許風景更加秀異。只要心不願意走,儘管彎彎繞繞,總會繼續向航行。

愛是技藝,繼續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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