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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書寫健腦

書評《爸爸什麼時候才能回家?》-為何還要記憶過去?

(编辑过)

二二八前的最後一個上班日,同事在離去公司前祝賀我「佳節愉快」,我愣了愣,不知如何回應的同時,腦中閃過一句話「我們也會被殺死嗎?」

這句話是繪本《爸爸什麼時候才能回家?》中小主角的內心疑惑,可能也是眾多二二八受難者家屬與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問不出口的恐懼。或許是口誤,或許是潛意識觀念,但被人祝賀二二八佳節愉快總讓我心情複雜。二二八是為了紀念、提醒社會這死去數千人的悲慘事件而設立,何佳之有?或許和平紀念日這名字設得太成功,所處環境又太過和平,讓人不復記得和平紀念日設立的緣由?還是和平紀念日設得太失敗,轉型正義的社會推廣延遲了好多哩路?


《爸爸什麼時候才能回家?》是政治受難者王拓(註一)兒子王醒之的兒時經歷。書中以兒童視角去描繪、探詢一名政治受難者突如其來的入獄帶給其家人的巨變。王醒之八歲時爸爸因為參加了美麗島大遊行(註二)而入獄。當小主角前去探望爸爸,不斷詢問大人「爸爸什麼時候回家?」時,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能回答。爸爸入獄後隔年,王醒之一家搬到臺北。林宅血案(註三)週年時,開始有警察在他家附近監控。面對無時無刻的監控,想到爸爸朋友家的慘案,孩子的疑惑很單純:「我們也會被殺死嗎?」我們也會被一直盯著家門口的警察殺死嗎?或許這才是最深層的疑問。

求生是人的本能,兒童亦然。家裡長期被警察監控的王醒之會爬到衣櫃最上層,用手指摳天花板的水泥,試圖鑿出一個秘密隧道。這樣若有危險,便有一個逃生通道。他還與妹妹作逃生訓練,他會拿外套矇住自己的臉偽裝成歹徒,趁妹妹午睡時拿長尺作勢殺她、恐嚇她:「你的哥哥已經被我殺死了,現在我要殺你了。」在她想起可以逃往那天花板的小窟窿前,妹妹也已經嚇得嚎啕大哭。

要生活在什麼樣的恐懼之下,才會催生如此寫實的童年遊戲?

逃生訓練

書中也描述了週遭的人對他們一家的眼光。原本對他們和善的豬肉攤叔叔在父親入獄後,開始帶著警戒、敵意或許還有一些害怕看待他。原本與媽媽交好的同事,都在一夜後不再往來。轉入台北的小學後,他被迫成了黨工老師課上政治批評的聽眾​。老師會在咒罵黨外人士(註四)時直直盯著他,告訴他:「如果殺人合法,我第一個去殺黨外人士。」

孩子還小,面對由上而下的威赫無法抵抗,漠然、裝傻成為最好的自我保護。沒有做錯事的爸爸成為一道緊跟著他的影子,他深怕被同學發現他來自老師咒罵的黨外人士家庭,從不敢邀請同學回家玩。

烏雲密布的日子偶爾透光。那是沒入獄的人辦的關懷夏令營,專門讓政治受難者的孩子參加。夏令營不講政治,只有溫暖的關懷和小活動,沒人教他們出了夏令營該怎麼繼續面對社會的惡意,但至少給他們營造了一個喘息之地。突兀的白點在一片白光裡暫且棲身。

書中還穿插著王醒之爸爸於獄中寫給他們的信件圖檔。信中除了關心孩子轉學後的新生活,也直白地告訴孩子爸爸不確定什麼時候能回家,因為法官不相信爸爸提出的證據,但他會冷靜的等待法律的「解決」。王醒之收到信的反應書中並沒有提及,但或許是失望、高興又帶些疑惑,一種孩子不該有的複雜心情。

王醒之爸爸於獄中寫的信件

憑心而論,我覺得《爸爸什麼時候才能回家?》這一繪本並不適合十歲以下的孩子閱讀。這本繪本的文字量偏多,語言直接,沒有為兒童多加修飾。做為一個大人,我仍會被「我們也會被殺死嗎?」等直白的問句問得心驚、受到衝擊,更何況孩子?書中以爸爸關在監獄,家人關在社會巨大牢籠的架構進行敘事,也因此有許多敘事觀點聚焦在社會如何看待政治犯家屬。社會的惡和冷從繪本中透出,我想可能會帶給年齡過小的孩子恐懼。沒有不能與兒童談的議題,但切入的視角需要更溫柔而堅定。畢竟,繪本希望帶給孩子的應該是理解,而不是恐懼。

這本繪本雖然不那麼適合孩子,但卻是十分適合做為大人理解白色恐怖時期的入門讀物。它像摺頁,讓讀者對政治犯和家屬面對的恐懼能有初步理解;它也像餌鉤,能讓人對時代的錯誤心生疑惑,進而自己去查找資料。

雖然全書排版仍有待改善之處,但繪本的插圖意象豐富、有許多隱喻。繪者王傑使用了水彩筆法上色,整體畫面有水彩的清透感,用色也鮮明,不會帶給人過於陰鬱沉悶的感覺。書中的小主角、爸爸、奶奶等政治受難者相關的家族人物都只以線條鉤勒外形、沒有上色。整個人物在鮮明的畫面顯得格外透明、幾乎被人遺忘;除此之外,這些角色也多以背面或側面呈現,他們不帶眼神,在歷史裡幾乎沒有話語。整本書裡話的最鮮活的角色那位喜愛斥罵王醒之的小學老師。他穿著深藍唐山裝,面發紅光,佔據著畫面的大大位置。

只以線條鉤勒外形
最鮮活的角色-老師

幾個隱喻的安排,是我十分喜歡這本繪本的原因。監獄圍牆上的鐵蒺藜上層安插了一隻隻的手和眼睛,是誰盯著我們看呢?描述參加政治犯二代專屬的關懷夏令營時,畫面卻是關著眾多政治犯的綠島和一隻飛離綠島的紅鳥。不自由的人聚在一起,心卻感到自由。王醒之試圖用手在天花板掘出逃生通道時,頁面是視角為上至下的房子剖面圖。哥哥手拉妹妹想下樓梯,樓梯卻接著其他階梯、廊道,最後通往一個牢房。這個房子沒有出口,只有出不去的無限迴路。

是誰盯著我們看呢?
不自由的人聚在一起,心卻感到自由。
出不去的無限迴路

我的家族裡也不曾有人無辜而殘忍地死去。有人會問,二二八、白色恐怖與你何干?可二二八與誰無關?二二八後,持續三、四十年的白色恐怖更是與島國上的每個人千絲萬縷。有人會說,多年前的事了,為何不讓它過去?可大家也說,你要從錯誤中學習。

如果我們未曾仔細審視傷口,理解錯誤何來,從中學習,它該如何過去?



註一:王拓是臺灣的小說家,著有望君早歸等社會批判小說。1979年12月因參與美麗島大遊行而遭逮捕,入獄4年,曾在獄中為兒女撰寫兒童故事<咕咕精與小老頭>等。

註二:1979年12月10日美麗島雜誌社於國際人權日舉辦和平遊行,要求解除黨禁與報禁,遊行後來遭到政府鎮壓,過後超過一百五十名參與者被待捕、判刑。

註三: 1980年2月28日,林義雄的母親與七歲雙胞胎女兒於自家慘遭殺害;九歲大女兒身中多刀,重傷送醫後搶回一命。林義雄當時因為參與美麗島遊行入獄,其家24小時受到國安嚴密監控,但仍於2月28日遭到「強盜」入侵,事後並無發現任何財物損失。林宅血案的調查報告至今仍屬調查局加密文件,沒有公開。

註四:1970年起,未組黨的國民黨之外的參政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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