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dnightStory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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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的午夜,和一百個陌生人聊天。你也睡不著嗎?

004│佐敦樓上小賓館的神秘拉客男

十一月 凌晨十二點 佐敦道

香港的天氣轉涼,街頭行人稀少,有點蕭瑟。看完一場放映,從彌敦道轉到小巷,左拐右拐入佐敦道,就這樣認識了Jack和Paul。


200元一晚需要嗎

半夜十二點,我見他坐在路邊,眼神渙散,油麻地前一日大火,他倒真像個全部家當都被火燒光的倒霉蛋。

不,我做緊生意。他說。在樓下拉點客人,睇下有無人租房⋯⋯Hey! How are you! 還沒說完,他就發現熟人,側身向遠處一名異國大漢打招呼。

Jack坐在樓下,給樓上的小賓館拉客。小賓館便宜,適合窮人,以前內地自由行客人喜歡住,肺炎導致至今仍未通關,他就主力營銷南亞人。油尖旺區南亞人多,大街上每晚都遊蕩著一些異國身影,巴基斯坦、尼泊爾⋯⋯他的工作就是每晚從11點待到凌晨兩三點,在大街上尋找目標。誰拖著行李箱無處安頓,誰情到深處眼波流轉,誰無所事事無家可歸,他一眼識破,一個箭步上前:two hundred la, ok?

來來往往的異國身影也都和他熟絡,時常有人路過,留下一句How are you,他笑呵呵地應。三年來,每晚在樓下值班,認識不少朋友:這個印度佬做餐廳,每天半夜才回家;這個美國人不知在做什麼生意,已經在賓館長住好多年;這個菲律賓人,每天帶不同的女友來租房⋯⋯他一一向我介紹。

住到翌日早晨12點的賓館小房間,他報價200元或250元,但講價到150他也答應。肺炎開始後世道變差,他說剛才十一點多帶了一個客人租房,之後就再沒有生意,平均每晚三四個客人,有時一個都沒有。

「好多餐廳酒樓都執,國泰炒咗6000幾人,你睇下,的士生意都好差,」遠處的士排成長龍,等待接客,但和他一樣,許久都沒有生意。「今年極慘呀。」

他之前做生意,近年來開始接些零散的裝修工作,「辛苦又污糟」,夜晚就來這裡兼職拉客。沒有招牌,也沒有大聲地叫賣,就這樣開始長駐這條街,和夜色融為一體了。

好厲害,我驚嘆。他閒閒地說,下次請你飲茶。

我注意到他手上拿著的一本薄薄的刊物,要來一看竟是琴書,鋼琴譜上做滿了筆記,極其複雜,有些頁面已經被翻爛。他不好意思:得閒就睇下,不過好久沒練喇。

竟然是音樂人,聽到我的讚嘆,他有點驕傲:我自學㗎,每日都練一個鐘,識好多玩音樂的人!他年輕時玩吉他、組樂隊,後來懂了些樂理,開始自學鋼琴。他說鋼琴課幾千塊一節,付不起費用,前不久也有人邀他一起玩音樂,但要自己出錢買架電鋼琴——「八千多,太貴,算了。」

窮歸窮,一提到音樂,他還是滔滔不絕:「我平時唱英文歌多啲,英文歌旋律、曲調好啲,都容易彈;廣東歌也有聽,徐小鳳、羅文⋯⋯鄧麗君都幾好。不過依家啲歌星我唔鍾意,唔知唱緊乜,都係以前歌星好。但我又唔係好識英文,只會唱曲調,」他唱起簡譜:sol fa mi re/ re re mi fa/ do si la si,用手打著拍子,聲音浮浮沈沈。

「Hello hello, room? One night, one night, two hundred!」唱到一半他又發現目標,終於回到現實,路人擺擺手走遠。他聳聳肩,「算喇拉唔到,佢應該有家要回。」


好朋友

一個高大的黑皮膚男人走來,問Jack:Drink wine? 又問我,you?我傻傻地跟著點頭,幾分鐘後,一堆啤酒送到。拉客哥說,一個朋友喇。我聽不懂黑人大哥的英文名,暫且叫他Paul好了。

Paul遞來一瓶酒,又執意幫我點上一隻煙。我脫口而出唔該,發現他聽得懂。

「原來你識講廣東話呀?」「少少喇。」

「你來香港幾多年喇?」「少少啊!」他笑。原來只會這一句。

我問Paul做什麼工作,他不回答,倒是好奇起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又好奇他為什麼這麼晚還在喝酒,講破天地講到自己,說到的媽媽養育13個孩子,但只有他一個人來了外地打工掙錢——「7 sister, 5 brother, 1 mother!」他語氣誇張,講出來的話和煙圈一樣浮在空中。

過了許久,我見無人說話,以為打擾了他們,Paul說沒關係,我們本來就不說話,我的廣東話水平,他的英文水平,怎麼交流呀。我笑得嘴裡的酒差點噴出來,那你說你們是朋友?朋友之間不用說話的嗎?

Paul說,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習慣深夜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玩手機。兩個人交談甚少,「He never talks to me! When I come, I buy a beer we drink together.」他笑,「But he is good. When I have annoys and struggles, we meet.」

But he even cannot understand you! 人類太難懂了,不說話怎麼成為朋友,遇到困難如何傾訴?不知道是不是在逗我開心,Paul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Never meet with problems, because I choose friend!」

我目瞪口呆,實在想像不出地球上還有這樣的一種友誼,拿一把椅子坐著、喝酒,and go home。不過此刻我也正試著體會這種美好,三個人靠牆坐著,相顧無言,只好抽煙。也許人們需要的只是陪伴,這太像電影情節,我有點捨不得開口講話。

「It’s ok. I am good to you, you are good to me, finish. I don‘t want to know more about you.」Paul突然沒來由地總結一句,聲音高了八度,「oh my friend~~~」三人不知怎麼的就開始大笑,過路的警察都多看了我們好幾眼。


告別

「佢話你好好人。」我試圖將鬼佬「good man」的評價翻譯給Jack聽。

「沒辦法人緣好喇!不過今晚都沒什麼生意哦,」轉眼已經兩點,過了拉客黃金時段,Jack打算離開,我也起身向他們告別。縱使以後沒機會重遇,但我今夜曾有過兩個可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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