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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的午夜,和一百個陌生人聊天。你也睡不著嗎?

003│兩點鐘去天光墟

十月 凌晨兩點 牛頭角道

牛頭角道近居民區,商店林立,除卻食肆、銀行、超級市場和時裝店,深夜的路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天光墟。


兩點現身的獨居老人

「你係警察?」黃婆婆見我朝她走來,有點警惕地開口。大概沒有正常人會在一兩點鐘,在一個尚未出現的墟市內遊蕩。

我說我來聊聊天,黃婆婆起身把凳子讓給我坐,轉頭收拾起自己的雜物,又講起自己的故事——從年輕時開始就四處打工,做茶樓的清潔、洗碗工作,勉強糊口。現在她已經76歲,蒼老到老伴、子女都已過身,剩下自己孑然一人。

好淒涼,她嘆氣。

更淒涼的是,疫情來臨,全港食肆盈利斷崖式下跌,她失去了工作,並且再也沒有找到工作。都好,不工作可以休息下,我試著安慰她。沒事做,便出來擺攤——反正半夜也睡不著,乾脆兩點鐘就拖著小車,從附近的家裡出來,吹吹晚風,從容地準備開舖。除了下雨天,她每天都準時出現。

食環署跟她一樣,每天也會準時出現。香港嚴禁無牌小販擺賣,早晨八點半左右,就會有工作人員勒令黃婆婆和其他攤販們離開。黃婆婆因為擺攤,進過好幾次警署,每次要交幾百塊罰款、待夠兩個小時才能重獲自由。現在工作人員的態度好了些,「一到八點半,夠鐘喇,走喇!」婆婆模仿他們的驅趕時的語氣。

她做生意倒是不需要成本——和大多數檔販一樣,她的商品來自拾荒或街坊捐贈。穿舊不要的衣服、用過的布袋、鍋蓋、各种日用品⋯⋯她拿來循環再利用。我問最貴的貨是什麼,婆婆說哪有最貴的,都是兩塊三塊,大家隨緣購買。主打低價,節儉的老人們是她的主要客戶群,但很多人只看不買,有時每天賺的錢還不到十塊。

在一旁挑挑揀揀後,婆婆遞給我一個粉紅色布袋:「送個靚袋你裝嘢。」我想付錢,她堅決不要,我開始在地攤上尋找自己能購買的東西。婆婆趕忙說,這些不適合你,你買新的,千萬不要買舊的⋯⋯

我說我窮,婆婆也笑,「都係唔好喇,唔啱你哋年輕人㗎!」


高級賣家的生意經

三點多,陳伯也來了。他來頭不小,算得上是高級賣家——整個天光墟,只有他賣的是新貨。錢包腰帶背囊種類齊全,在地上有序排開,氣勢不輸夜市。陳伯說,賣完就再去深圳批發,拉著小車過海關,浩浩蕩蕩進一批貨。

這麼多款,我驚嘆。他得意地給我講他的生意之道:每個人喜歡的東西不同,賣東西一定要多些款式,給人慢慢挑選,做生意最緊要就係種類多。那麼哪一款最多人買?他為難地搖搖頭,答唔到你,樣樣都有人買。

「我有好多女包你啱唔啱用?⋯⋯呢個背包最靚喇,呢啲就適合年紀大啲嘅⋯⋯呢個色都幾靚啊,係咪?呢個就大方斯文啲,呢啲就貴少少,睇你鍾意啦。」眼下只有我一個顧客,見我有興趣,他一口氣介紹了十來款女包,均價幾十元。

問質量怎麼樣,他倒是大言不慚,真皮。行,你敢說我也敢買,48元講價到42。算啦虧本賣給你!他笑。

我仲有女裝皮帶,啱唔啱用?仲有腰包,真皮的,都係好嘢,你用唔用背囊——他一邊擺貨,一邊問我。嘩,玉手鐲才一百塊?我問,真貨?保平安嗎?

「我自己都戴㗎,嘿嘿,各人鍾意咯。」他心虛起來有點可愛。

陳伯72歲了,住隔壁屋邨,二十幾歲從內地偷渡來港找工作,一待就是四十多年。來港後「乜工都做過」,耕田農人、酒樓侍應、賣魚檔販、蛇羹店打雜⋯⋯辛苦一生,終於把兒子們拉扯大,自己在董建華時期就光榮退休。眼下最大的兒子已經50歲,在深圳發展,他只想趕緊通關見到兒子,順便給自己的小生意進點貨。

退休生活無聊得很,他就每天早早來天橋底,搶一個好位置,慢慢把貨擺出來後,顧客也差不多到來,八點多收攤,吃早餐、散步、晨運,之後回家睡覺。四年了,生活規律,身心舒暢。

「冇嘢做就係咁㗎啦,」他笑,「當係運動,賺得到又冇乜嘢,賺不到都冇乜嘢。你咁早就喺度?」他奇怪我為什麼這麼早出現,「晚一點好多人買,天光墟天光墟,要到天光先至有呀。」

天將亮之際,他打開手機看新聞。是內地的頭條新聞APP,我皺皺眉頭,他好像發現,小小聲說,「我知內地一啲新聞唔係好正確,都係吹大咗,不過我都唔知仲有邊度可以睇。」我便幫他裝其他軟件。他連聲道謝,點開試用,第一條便是全城熱點:十二港人被送中杳無音訊。

「現在到我來問下你喇,你有無參與呢啲政治事件?」他問。

直覺讓我拼命搖頭。他滿意地點頭,「千祈唔好碰政治,被人拉咗後什麼都沒有了,爸爸媽媽給這麼多錢供你讀書,係咪?⋯⋯我什麼都有見過,聽我的啦。」

「好。」


黑夜隱形人

聽說,牛頭角這個天光墟已經存在六七年。背靠屋邨,面向街市,天橋下的這塊小小空地,寄存著檔販們無所事事的時光,和一個個老無所依的境況。全港不同地方都散落著這樣的天光墟,隱匿在黑暗中。

在天光墟,蹲下來挑選貨品時,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慢慢揀」。這裡最不缺的就是時間——老人們慢慢拖著貨物來到天橋下,慢慢擺滿街邊,讓顧客慢慢挑選,時間也配合著老人們稍顯遲鈍的動作,流逝得慢慢。

慢到快要靜止,這裡是忙碌的香港中奇怪的一角,每天準時從城市裡消失。天光一刻值千金,老人們日落而作、日出而息,鬧市中見不到他們的身影,在天完全亮起來之前,他們規規矩矩地消失在政府的管治規則裡。

施政報告中幾乎不提墟市政策,天光墟合法化討論的缺席,檔主們在食環署執法的一點點空間中偷生。像是黑夜裡的隱形人,沒有人看到他們從哪裡來,要去向哪裡,他們的一天如何度過,或許幾個小時賺來的錢還不夠吃一頓早餐,或許在空蕩蕩的公屋裡一躺又是一天,或許不巧被票控,血本無歸。

「都係老人家無嘢做,不然不去賺錢,來這幹嘛?」黃婆婆說。隨便聊聊幾個小時便過去,天亮了,他們和我,空虛和無望一同消失,再等待下個黑夜的來臨。


這個世界叫人類堅持落去 世界叫窮人奮鬥落去

但我淨係可以繼續喺度 無聊落去

——my little airport《五點鐘去天光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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