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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香港的午夜,和一百個陌生人聊天。你也睡不著嗎?

002│阿遠:無家可歸者在觀塘看海

八月 凌晨兩點 觀塘海濱道

觀塘的海濱長廊沒有尖沙咀熱鬧。作為曾經的公眾貨物裝卸碼頭,它似乎已經完成歷史使命,安靜步入退休生活。來打卡的遊客寥寥,也不見繁忙的客運,海對面是北角零落的燈光,夏天有人垂釣,偶爾有風吹過,翻湧起一陣腥臭味。

阿遠坐在地上,幾乎呆滯地保持著看海的姿勢,身邊是一些小食和散落的啤酒罐。無處可去、也無事可做——房屋被法院收走,工作的地盤停工,他日日遊蕩。


失望的繼承者

我問阿遠現在住在哪裡,他倒答得輕鬆:「就呢度咯,唔使瞓呀?唔係好耐,一個月咋嘛,周圍視察下,我都無計呀。」

阿遠說,那棟樓是父親留給他的遺產,因為拖欠了半年管理費,最近被法院執達行強制回收——變賣物業,抵償拍賣費用、欠息後,餘下的錢將退還給阿遠。不巧遇上疫情,法院近期沒有絲毫動靜,拍賣時間也遙遙無期。

「揀啱時間,我準備辦遺產繼承手續,法院即刻以未繳管理費為藉口,六萬多塊,收我價值五百萬層樓,又唔講拍賣時間,你話離唔離譜?」阿遠拿起一顆泡椒放進嘴裡咀嚼,又喝兩口酒。也試過投訴,法院只說事已至此愛莫能助,給不出更多的依據與解釋,他也就一直等。

歌裡唱,紅塵路遠不需行李太多,阿遠只有一個袋,全部的身家,都在這裡了。有家不能回,半夜來海邊坐一會兒,想睡覺就在家樓下的牆邊湊合,「返去自己間屋側邊,休息幾個鐘,又一日。」

阿遠說他找過社工,但沒有得到什麼回應;我翻手機,試圖找些區議員、政府免費法律諮詢計劃的聯絡方法給他看:政府法律資訊計劃是完全免費的;區議員或許認識一些社工、律師;觀塘區有很多區議員;社工組織的電話也可以試試看⋯⋯

他沈默,過了許久,「哦。」

「失望,完全失望。」阿遠嘆氣,「就好像夫妻、父子、兄弟感情破裂,完全失望。我係一直正常工作,匡扶社會、穩定社會,但是換來呢?欺詐、欺逼。專登停地盤、停工種,搞到我哋窮,再收我哋嘅樓。」

他是深圳原居民,父親1967年來港後落地生根,隨後他也來港,轉眼就幾十年。但現時他最大的願望卻是回去:「唔理呢邊了,失望。理呢邊做乜?完全失望。」數不清他講了多少個「失望」,一句失望一口酒,一瓶已經快要見底。


香港退化

「二十年前,我哋喺深圳睇香港新聞,嗰啲社工,唔知幾羨慕,依家退化了,幾失望。」阿遠向我舉例,92年時綜援(注:社會保障綜合援助計劃,香港的社會保障制度中支出最多及最重要的計劃)已經四千多元,現在只有三千多,「你話慘唔慘,香港三十年大倒退。」名下有這間父親留下來的房子,他既拿不到綜援,也收不回這間屋。

「如果一個正常嘅世界、正常嘅社會,起碼後勤監督好緊要,一發生咁嘅事,一分析,嘩,給外國睇到,有沒有人過來投資呀?後勤組係唔係好緊要呀?完全癱瘓。」社會沒有規則,政府離地不聽民意,社會便亂套,這是阿遠失望的根源。

阿遠做地盤紮鐵工,原本每日入帳有近三千元,疫情下地盤停工近一年,又去食肆打雜,做廚師,不知何時能復工。在這艱難的境遇下,他拖欠了些許房屋管理費,未曾想到要被收樓,投訴無門,從此在香港無家可歸。為了六萬塊管理費,收走五百萬的樓房,「根本唔給人機會正常生活。」

「六萬幾蚊,五百萬,哇,幾離譜。可能政府收嘅價值係十億,賣給發展商就一百億,久唔久就收一棟,逐棟發展。有時呢啲複雜嘅嘢,表面係表達唔到嘅。」阿遠想再申訴,又怕動輒幾十萬元的律師費,「依家情況幾黑暗啊。」

執達吏發通告收樓清場、測量師估價、委託拍賣行拍賣,整個過程快則半年,慢則一年以上,疫情下更是不知何時能有丁點消息。全然失望的阿遠在等九月全民檢測——深圳是他熟悉的家鄉,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對岸。封關半年有餘,阿遠一心期待深港恢復正常往來,他可以暫時逃離這個不正常的社會,喘息一下。

「返深圳,咁香港嘅遺產你就唔要喇?放棄喇?」我問。

阿遠的回答頗有種「鬥長命」之感:不是不要,他怎樣都會寄信答覆,一年沒答就兩年,兩年沒答就十年,十年沒答,一百年他都要寄信來的,我有耐心㗎!


後記

「我坐呢度影唔影響其他人㗎?」阿遠曾小心翼翼地問我,怕自己席地而坐,阻礙了他人使用公共空間。我說不會,他笑一笑,「咁就得喇。」拇指大的蟑螂爬到他的食物邊,他徒手驅趕。

阿遠做地盤,雖則一天賺兩三千,近幾年也飽受地盤停工之苦。據報香港的建造業因爲立法會自2014年開始就行業問題爭論不休,而令整個行業形勢斷崖式下跌,業內長期面對工程量不足、就業困難等問題。建制派將其歸咎於立法會拉布,民主派則質疑基建項目的有用性。外加層層外判、缺乏保障,阿遠的日子也艱難。

同我講話時,阿遠沒有粗口橫飛,反倒對我說「失禮」;他講「社會裡的暗湧」、「匡扶社會」,文雅的表達讓人很難將他與他的職業聯繫在一起。他懂官商勾結,懂問責、社會的後勤力量、監督與制衡,明白正常社會應該有的模樣,也懂他無法改變自己,或一切與他相似的、小人物的境遇。

受盡鄙夷的全民檢測,竟是他情緒的救命繩索;萬眾呼喚的封關,只會讓他被困得更久——也許能輕鬆地談論政治本就是一種特權,更多的普通人,不過在掙扎著活下去。

港府官員九月澄清,參與全民檢測後,日後通關可以率先返回內地的說法並非事實,強調日後通關要與內地及澳門商討,亦有待疫情穩定。通關、復工、拍賣,三種命運都遙遙無期,不知阿遠會先等來哪種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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