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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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字以及畫畫的女子。中醫在學。 聯合報 尋找潛水伕專欄 (bit.ly/2tLhfy0)。

人的原點-《流浪者之歌》

1877年,赫曼・赫塞 (Hermann Hesse)在德國符騰堡州的小鎮卡爾夫出生,父親是名傳教士;母親是著名印度學家赫曼・貢德特的長女。而父母親在印度傳教多年,因此在赫塞家中,開放的世界和宗教教育並存,其出生地也成為許多作品當中,主角的故鄉,如《少年徬徨時》、《鄉愁》。

赫塞早年被父親送入神學院,在當時接受了唯心論的影響,之後深刻的呈現在他的作品中。不過年輕的赫塞只想成為詩人,在不適應神學院的情況底下,赫塞進入了精神療養院。出院後,赫塞進入書店工作,在那裏,他閱讀了許多經典,《尤里西斯》、《玩偶之家》、左拉、杜斯妥也夫斯基、羅曼・羅蘭等等,也在往後形塑了他的思想體系。

《流浪者之歌》是赫塞第四部長篇小說,在一九二二年出版,但直到一九六零年代才在騷動的美國掀起閱讀風潮,而赫塞的小說也在一九七零年代進入台灣,迄今該書至少有十種譯本,到今天仍然不斷再版。

古典人道理想

赫塞在一九四六年以《玻璃珠遊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而授詞為,「他那靈思盎然的作品 — 他們一方面具有高度創意和深刻的洞見,一方面象徵古典的人到理想與高尚風格。」評審委員讚賞赫塞作品當中的人道主義精神、對於人的價值肯定,重新在戰爭的混亂當中,找到一絲希望。

理解古典人道理想,必須追溯回近代哲學的誕生。在基督教從斯多噶學派取走救贖的解釋權後,便佔據歐洲將近十個世紀的時間,也就是西歐中古世紀。教會擁有唯一的科學、理性解釋權,而人們從教會、宗教當中必能獲得救贖。那時候的人們思索的救贖,普遍從自然運作的邏輯當中獲得,即世界的運行是一切和諧,在宇宙中和諧,並且,人們也是由自然完美的運作邏輯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社會同時也建構在此之上。

不過,在近代科學革命後,也就是牛頓、哥白尼、笛卡爾、伽利略陸續發表由「觀測」,所歸納出的自然運行「結果」,人們開始感到巨大的焦慮。換言之,近代科學的根基是理性,科學家們嘗試借助某些原理,建立起邏輯關聯,歸納出「因果」,(後來成為近代科學基本法則)。宇宙的神聖性頓時消失在人們心中,幾千年、幾百年來的效法對象不過只剩一堆邏輯的堆積,而人,如何自處?該如何看待自己,重新找到在世界上的定位?

近代哲學的開始,從與動物比較人,理解定位,往後影響人本主義的誕生。而瀰漫在社會上的,是由除魅帶來的理性,宗教也隨之被改革。不過,理性世俗化仍有很長的一段路必須走,十九世紀出版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正是證明理性的存在,一直要到往後二十世紀理性才被視為理所當然。

而赫塞正是站在這一個轉捩點上,屬於他的時代,一戰後到二戰之間,帝國主義爆發、現代資本商業主義的時代,人們已經不再如中古世紀信仰宗教,反而轉向的,是各樣的認同,民族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 …。在理性化後的世界,人們尋找各樣的解答,這世界在作家眼中是一團混亂。

「道法自然」

赫塞給出的答案是,重新尋找自然、效法自然,也就是古希臘斯多噶學派所說,人的救贖。在《流浪者之歌》中,主角悉達多[1]在經歷過許多不同方式的求道後,他昏厥在一條河邊,被維蘇德瓦救起,在這裡,維蘇德瓦帶領他學習聆聽的藝術:「不過,你無需跟我學,是河水教會我如何傾聽的。你也將從那裏學會。和懂得一切,人可以從它那裏學會一切。… …這些河水都已告訴你。你還將學會另一件事情。」在這裡,也是近結尾之處,悉達多經歷過人世間的種種,找尋道屬於自己的解脫之道。效法自然,他理解了生命,達到了維蘇德瓦所說的(其實是《金剛經》裡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也因此,當悉達多成道後,高聞達親吻悉達多的額頭時,

「他看到的,不再是他的朋友悉達多的臉龐,他彷彿看到許許多多的形象,一個長長的系列,一條不息的形象之流-百種,千種,萬種,無數型的形象不斷生生滅滅,然而又似乎同時並存;所有形象一刻不停地變換更新。他看見一條魚的形象,一條眼睛已黯然無光地垂死的魚,正極其的痛苦地張大著嘴。他看見一張新生兒的臉龐,面色赤紅,滿是皺紋,正張口欲哭。他看見一張殺人兇手的臉,看見他持刀刺近一個人的身體;而在同一個瞬間,他看到這名罪犯雙膝跪地,繩索纏身,頭遭劊子手一刀砍落。他看到限於熾烈情愛之狂喜的男人、女人不同姿態的赤裸身軀… …」

「他們(世尊與悉達多)的笑容同樣是那麼安詳、微妙而不可測度,同樣是那種或許慈悲、或許是嘲諷、型態萬千的聖明的微笑。高聞達知道,一切圓成的佛陀世尊正是如此微笑著。」

唯河水,帶領悉達多到達最後的境界;唯自然,帶領人們回到最初宇宙和諧完美的一切,就是古典的人道主義,唯與宇宙合一,人方能完整。在赫塞那個時代,是沒有人想像的。工業、現代化、理性、二元對立佔據了詮釋話語權,可是那樣的世界在赫塞看來,如此混亂、戰爭傷亡、人同樣也找不到自己。於是,他回到了在他當代的思潮以前的人觀,回到自然,與當時代完全不同的思索。

回到自然的河水,也同樣與東方佛教的「度化眾生」概念不謀而合,這樣意象的疊加,讓文學作品更細緻。赫塞的靈魂靠近了佛陀,他有著深邃的臉孔,在書中足可見到赫塞對東方文化的鑽研,不僅出現在《流浪者之歌》裡;過中年後所創作的《徬徨少年時》也同樣有這樣的影子,「重新界定善惡,不是永恆造物者德米爾克的工作。那是從人類和人類想法中產生出來,較小諸神之工作」,那像極了在中國太極圖案當中,黑與白流動著,黑中有白點;白裡有黑點。愛、恨交雜,痛苦與極樂共存,這不就人間嗎?

集體下的個人之夢

赫塞對於人的救贖回到了古典自然裡,並肯定人的價值。在他的長篇故事,無論《鄉愁》、《車輪下》、《荒野之狼》或《生命之歌》等等,都是獨白體的小說(或言流浪漢體),彷彿讀者隨著主人翁經歷各式風塵。於是,人是獨立思考的,他不再是如那時代依附在各樣主義(-ism)中,例如在《鄉愁》(也就是輔初版就引起關注的那本,當年他還不到三十歲)裡他說到,「每個人都應該自己思考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 人可能從未違法犯禁卻是個大惡棍。」人的本質是思考,所謂的人,必須脫離集體才能尋求自己,就像在《流浪者之歌》的開始,悉達多毅然決然地宣布自己不再想當婆羅門,必須自己尋找解脫的真道,

「高聞達聽了臉色蒼白。他看他的朋友臉上堅毅的表情,明白他的決心已如離弦之箭,無可更改。這一刻,高聞達意識道那件事開始了。悉達多要走他自己的路;他的命運即將展開。而他的命運亦將隨著悉達多的命運展開,於是他臉色蒼白得像曬乾的香蕉皮。」

赫塞想說的,是個人與社會未然是對立的,個人與社會同樣能兼蓄,「把自己當作一個統一體加以考慮,是所有人類不得不做的必然要求」,但同時,人也能保有自己的價值。在赫塞的時代,集體意識與個人意志是相衝突的,或者在各類門派當中,是相互不能容忍的。

赫塞站在戰爭、集體失敗的廢墟上,西方不再是他們所說的集體西方,而凸顯出、最重要的,是在集體人類底下,重新肯定人生而為人的價值。不過,個人本身必須要透過不斷的修練才能更靠近靈魂,就像佛家說的,佛在世間成,在任何一個輪迴裡,唯人道,才是屬於人最大的欣喜。「所謂人類,不是已經創造完成之物,而是靈魂的要求,只能在遙遠的未來實現,而且,途中可能充滿危險」就像是《流浪者之歌》裡的悉達多,他經歷了所謂紅塵的衝突、危難、親情的拒絕,但唯有如此,他才有機會來到河邊、他才能聽懂自然的呢喃,那說不出來的嘆息。

同時,他所追尋,「我必須摒棄一切學問,去追尋綿延數千年的人性法則。」重新回到改革前的世界,畢竟經過除魅後的理性世界宗教早已面目全非,如大江健三郎《燃燒的綠樹》可相互闡述。

赫塞在今天

選擇赫塞的作品,是深深地被他的思索所震動,《流浪者之歌》是我第一次找到他,而後陸陸續續讀了他的《少年徬徨時》、《鄉愁》,裡面深刻的反理性、對於集體、和平的關懷,以及自我的解脫,都是我所在其他西方作品當中未曾見到的。

赫塞是勇敢的,站在二戰集體暴力下,最先反思理性所造成的暴力,即一戰、二戰所造成的人類毀滅、西方文明沒落,也因此結識了羅曼・羅蘭,成了一生的摯友。儘管當時曾被指責為叛國賊,但獨立堅毅的選擇屬於自己的道路深深感動了我,就像在《流浪者之歌》悉達多離開他父親自我選擇解脫的堅定;或者是面對世尊質疑他的語言(他尊崇世尊的智慧,不過悉達多認為每個人的解脫方式都不同,不能亦步亦趨);更是堅定離開沙門的苦修,這路上,他不斷思索,希冀找尋屬於自己的路。

我非常喜愛赫塞的作品,除了裡頭觸及到的各式議題,祛除的時間觀、親情的束縛、人生不斷輪迴,以及在於那「修行是自己的」。在今天,宗教已不是科學革命之前給予人類救贖的方法,且人心騷動,面對新自由主義下的家、個人、社會、宗教,人無所適從。赫塞借用了古典東方的思想,在今天閱讀,不全然是找尋屬於心中的平靜,更是回到自己,即在這破碎的世界裡,達成圓滿。

[1] 此書有不同譯本,因此對Siddhartha有不同譯法,下為我所使用的版本。赫曼・赫塞、楊玉功譯,《流浪者之歌》,初版,台北市:漫遊者文化出版:大雁出版基地發行,二零一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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