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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字以及畫畫的女子。中醫在學。 聯合報 尋找潛水伕專欄 (bit.ly/2tLhfy0)。

包藏在希臘悲劇裡的現代性寓言-淺談《聖鹿之死》

《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是希臘籍導演尤格・蘭西莫2017年的作品,且在該年獲得第七十屆坎城影展最佳改編劇本,並入圍金棕梠獎。

導演尤格・蘭西莫一貫以冷酷、尖刻與驚悚的方式批判社會,從當時看希臘金融風暴,到對人類的世界的反思。作品《單身動物園The Lobster》(2015)作為一反烏托邦寓言,描述在未來社會,單身有罪,一群孤男寡女被關進豪華飯店,他們必須在45天內找到另一半,失敗的人將會被放逐到森林裡,變成動物;而《非普通教慾Dogtooth》(2019)則是敘述被建立的偽造的世界觀,挑戰存在主義以及人類的「可取代性」。

電影《聖鹿之死》的故事從一顆跳動、正在被動手術的心臟開始。手術醫生Steve是名優秀的心臟科權威,和同為醫生的太太Anna育有兩個孩子,家庭十分富裕美滿。他時常贈送昂貴的禮物給十六歲的少年Martin,兩人無話不談,十分親近宛如父子,也邀請他來家裡作客,希望Martin能跟孩子們成為朋友。然而,在Martin參與Steve的家庭後,Steve的兒子Bob和女兒Kim接連無法站立、也拒絕進食。原來Martin的父親曾為Steve的病患,在一次手術失誤後,死在手術台上。而Martin永遠沒忘記Steve的失誤,他的前來,正是為父親的報仇。

該劇本改編自希臘作家歐里庇得斯(A.C.480-A.C.406)作品,伊菲革涅亞(Iphigenia)悲劇,敘述希臘諸王阿伽門農(Agamemnon)在進攻特洛伊前,獵到一頭公鹿,便吹噓自己的槍法遠比狩獵女神阿特密斯(Artemis)還要準確。此舉引起女神的不滿,祭司卡爾卡斯(Calahs)預言,唯有在獻祭阿伽們農的女兒伊菲革涅亞才能平息女神怒氣,若是不照做,軍隊便無法離港。

伊菲革涅亞悲劇常為舞台劇改編劇目,而《聖鹿之死》將悲劇搬演至現代,除回應西方文學傳統外,更賦予現代性意涵,本文將從此角度切入。

理性與宗教

在片中,一個很明顯的感受會是現代醫學的無能。在Bob發病後,Steve帶著兒子到自己工作的醫院做了全身、精密的醫學檢查,但卻無法找出發病原因,而眾人唯一的解釋就是身心症,也就是學理上的精神失調所引發的身體反應。事實上,片中也沒有任何線索指出Bob、Kim的病症是現代醫學上有辦法解釋的,唯一觀眾能推測的,只是從Steve與Martin的對話當中推測,

「不,這很嚴重,我們已經到了一個決定的時刻,若是你不採取任何手段的話,你的妻子、Kim、Bob,都會經過四個階段死亡,第一階段,全身癱瘓;第二階段,拒絕進食;第三階段,眼睛流血;第四階段死亡」、

「別擔心,你不會有任何受傷,你只需要趕緊做出選擇(殺掉其中一個)」Martin似乎是某種神祇,能夠有辦法控制這些身體上的病徵。

不過,若是將該片放入一個更大的脈絡底下,能夠看見導演更深一層對世代的反省。Steve事實上就是所謂的「理性上帝」,科學基本上內蘊了對與錯、原因與結果,他擁有一切現代醫學、科學的知識。作為心臟科醫生以及權威,他曾在晚會上發表德國Andreas Grüentzig所研發的,冠狀動脈再成形術(Percutaneous transluminal coronary angioplasty,簡稱PTCA),解決了血管栓塞的問題。而Andreas Grüentzig則是改善沃納·福斯曼了(Werner Forßmann)在1956年獲得諾貝爾生醫獎的貢獻,他實際應用在手術台上,並獲得巨大的成功,也影響了往後現代醫學在心臟科學的手術。片中也隱喻著Steve是一位實踐這項技術的心臟科醫生,拯救病患生命。另一方面,病患的生命也在他的手中,且Martin的父親似乎就是因為這項手術而逝世的。

這樣的理性主宰也反映夫妻之間的關係,在敦倫前,妻子Anna只問了一句,「全身麻醉,還是半身麻醉?」,其餘讓Steve決定接下來的所有形式。如此關係的經營,體現了Steve的地位,而非眾人認知的基礎夫妻關係。並且,Anna也說,「我明天會烤檸檬派,只有你能吃,孩子不能吃。」

最後,「理性的上帝」也擁有支配話語權,他能買昂貴的鐘錶送人;當他的兒子生病後,整個醫院的人都需要幫忙解決,便有一幕是所有醫生在討論Bob的病情為何;並且無疑的,他的家人必須聽從他的指示。另外,最明顯的,是每個人都稱讚他,”You have a beautiful hand”,這雙手潔白、好似主宰著生死,掌握著科學理性,就如同基督教的上帝的手一般,得以透過觸摸治病、用五餅二魚讓三千人吃飽。當然,他自己也理所當然地認為自我的地位。

另外對於,Martin這角色對觀眾,同樣也是一開始的Steve而言,是相對無法合理解釋的,到底他如何「物理」上的影響Bob和Kim的? 若將他以「宗教」為解釋代表,或許是一條出路。

宗教擁有非理性力量,他能夠實現預言,伸張正義,不論學理上「一命償一命」是否符合現代正義觀,但以原始宗教而言,血債血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Martin正是這樣正義的主宰者,當人們不服從宗教的指導,必定會受到懲罰。這反映在Martin擁有的某種神秘力量,能自由地讓Kim和Bob或發病、或站立,且在某種心靈層面上影響這一家的生活。

宗教形塑了人的生活方式,也讓人感覺到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無論是基督教或是伊斯蘭教,都內含著「萬中選一」(被揀選)的驕傲;同時具有排他性,人們只能單獨信仰一個宗教,而宗教內涵著自己是真實,為通往解脫/天堂唯一的道路。這在Martin與Anna對話當中一覽無遺,

「你知道,當我父親死後,我在吃義大利麵時,人們常說,看,那男孩吃義大利麵的方式和他父親簡直一模一樣」、

「那時我很驚喜,不過,當我發現每個人吃義大利面的方式都是,捲捲捲,然後吃下去,你知道嗎? 那時我很難過,甚至比我父親過世還要難過。」

宗教的唯一性被破壞,Martin必須自己找到信徒,或用威嚇、或侵蝕生活。

現代性寓言:理性的邊界

理性並非天經地義,在後啟蒙時代,理性的價值才在今天社會成為理所當然,且並非人類原始生來的形成系統的,在俄國小說《卡拉瑪助夫兄弟們》中,便是杜斯妥也夫斯基書寫俄羅斯民族面對理性、現代性與宗教的衝突,並且同時證明理性的存在。到今天理性世俗化,但衍生出來的,是人類心靈上的迷失,並且,在今天理性也走到了某個轉捩點。

Martin父親過世,是由於Steve手術上的失誤,這一個如上帝般的存在,因為酒精的關係而失手,但他從不曾承認自己的失敗,「一個外科醫生絕不可能失手,手術失敗是麻醉醫師責任」,人終究並非理性動物,在某些情況下,理性有一天的會失誤。

再者,當Bob發病時,完全沒有,理性無法面對,那樣現代醫學無法解釋的病症。最後,他必須屈服於宗教底下,依照Martin的方式殺死一個家人。當然,Steve的解決方式也非常邏輯性,讓觀者下意識認為那是合理的,他先問了學校的校長,「如果兩個孩子要選一個的話,那你會選哪一個?」但終究,Steve無法選擇,他只能像是以俄羅斯轉盤方式舉槍決定,哪一個人必須獻祭。這一天,理性走到了盡頭。

當然,每個人面對這樣神秘力量的心態、方式完全不一樣,Anna其實便是理性的反面,只有她追尋發生的源頭,親自與Martin對話;當他回家後,導演用床柱隔開畫面的兩人,Anna與Steve彷彿是分屬不同世界。Bob是為理性的繼承,他是唯一在被戴上頭套後拒絕的家人,也是唯一在一開始以遵循Steve方式與Martin互動的人,當然Martin也說,

「嘿,Bob過來給我一個擁抱吧」、
「喔,抱歉,我知道,當Steve不在時,你就是一家之主了」。而Kim,是唯一在離開那間眾人餐廳裡,回望了Martin兩眼的人,她作為宗教的追隨者,在Martin初入他們家後,她唱的英國歌手Ellie Goulding的《Burn》,歌詞的大意是,火作為人類文明的初始、人類因為有了火而擁有一切,對於人類抱持著正面的態度;並且,當她曾逃脫命運,被帶回家中清理傷口的那一段倒反敘事獨白,像極了基督教耶穌的獨白,「我會帶著無上的喜悅因為拯救了自己母親,與摯愛的弟弟」、「我甚至願意為你送命,現在是證明的時刻」。

似乎隱喻著這個世代,自我的破碎、心靈的空洞,每個人選擇面對的方式都不盡相同,就如同許多作家的人如何看待,像大江健三郎《燃燒的綠樹》看見的則是當人們脫去民族國家的理性認同,要如何重新看待自己;或是奧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則是自我的破碎性、多重性,種種都是經歷宗教除魅後,人們如何在這樣理性所構築的世界當中尋找自己,既沒了原初的宗教、也沒了最初的傳統。

而《聖鹿之死》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演繹了這樣一個困境,事件已非理性能解釋,人們該如何自處?

傳統與現代的相遇

《聖鹿之死》改編自希臘悲劇,展現出自負的悲劇,這樣的主題-自負、不自量力的挑戰命運-也是許多西方文學的主題,例如《薛西弗斯的神話》、《馬克白》等等。這樣的西方文學傳統,重新演繹當代社會,加入了現代的元素,讓觀者不至於乏味。並且,運用演員呆版的表演、背景樂的運用,如聖母哀悼之歌(Jesus Christus schmebt am Kreuze)、enantiodromia for orchestra(1926)等等,創造出了一個毛骨悚然的正常,也成功營造出的驚悚、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氛圍。不過,故事線的創造跳脫一般觀者的理解,尤其是無可解釋的神秘力量等等,從劇情的安排很難一下子釐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件。

但,無可否認的是,該電影的發想確實是創新的,將傳統悲劇放置在今天,這也是華語電影當中少見的。華語電影改編文學名作的儘管為數相當多,但原著的影子仍佔了多數,如李安《色戒》改編、關錦鵬《紅玫瑰與白玫瑰》、許鞍華《傾城之戀》都分別張愛玲原著,較少這樣有潛文本的創新,這或許也是未來華語電影能夠使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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