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aChen
MayaChen

写作者。在学翻译。其他还没想好。

与煤气灯操纵者的共舞

就想记录一下我在美国经历的一次煤气灯操纵的经历,以及读了《煤气灯效应》一书之后对那段友谊的反思。

这是一段家庭之间的友谊。对方是我为丈夫去美国陪读后遇到的第一对朋友,同校的博士生夫妇:丈夫是白人,叫亨利,不会说也不会看中文;妻子是华人,叫艾薇。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有爱、又有品味的人。

他热爱文艺又有乡土情怀,她见识过纽约最时髦的一切,他们与那里的文艺青年碰撞过思想;他嘴里的价值观,我都深为同意,她的话,无不展现出凛然的正义感和要去帮助第三世界贫苦大众的高尚。他们用近乎苛刻的努力,保持着品德的纯洁无暇。

一开始,我们两家人之间的交往温馨而有趣。

只是时间长了以后,一点点令人不安的小细节缓缓浮现出来:

我在饭店里点一份韩式豆腐锅,丈夫给的是责备又隐忍不发的眼神,而他老婆看见这眼神后气呼呼地说“你居然还吃牛肉,鄙视你”;

报名编程班,亨利给的是“希望你坚持新闻理想,不要去编程”的温暖鼓励,而我“死性不改”后,又是艾薇来愤怒:“你知道你坚持编程,有多伤我老公的心吗?亨利真可怜。”

提到要买票去看《歌剧魅影》,男的就立马冷脸走神,女的先说“快去退票,要看汉密尔顿”;听说是国内的朋友指定要看这个,又鄙夷道“你朋友真土”;最后我不得不提醒她,前者一张票50刀,而后者要三四百刀,我朋友的钱不是土豪父母给的,是在国内靠自己一分一毫赚的,况且前者还是她在英文系读书时背过选段的课文,意义不是后者可比;她不是你以为的这种蠢——按照书上所写,到这种反复辩解希望证明自己不是坏人的份上,煤气灯操纵已经到中后期了。

而且很难向周围求助,别人看着我这一条条细节反复地掰,不会意识到我是怎样被审视,只觉得我是个脑子不清楚的祥林嫂。

其实,我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艾薇刚到美国的时候,也是开开心心去百老汇看《猫》的。

而她现在几乎不接触流行文化了。

老实说,我性子虽怂,但也不算容易被道德绑架的人了。比如对亨利,很多说法第一时间我就知道完全站不住脚——因为他对华人和华人社会还不够了解,那时我是这么想的。我不会顺着他的思路觉得我生活方式不环保,或者因为我的华人背景而在他觉得应该野性的地方去野性,在他觉得应该自豪的地方去自豪。当艾薇突然发飙无预警地再不理睬我们,我和外子都感到如释重负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这是一段被情感控制主导的友谊;不可以去挽留。

但如何解释我在这一过程中感受到的痛苦呢?——既然我已经知道那是控制,也没有屈服于那种强加的压力,但为什么还是摆脱不了由此衍生(不算太严重但是很清晰的)痛苦和(一次次对一团黑雾申辩“我不是个坏人”的)噩梦?

《煤气灯效应》这本书提供了某些解释。

首先,按照书里所说,陷入与这些想法的争论、辩解,也是煤气灯操纵的发生条件,就相当于是在于操纵者共舞一段华尔兹。

我意识不到,自己虽然拒绝了很多指控,可认知一样在受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种感觉开始笼罩我:如果与他们的观点不同,那显然是从人格到品行上整个都“错”了;如果与他关心的话题不同,那你关心的话题也毫无价值。

而艾薇还会追着问:你为什么还要选错的那头呢?

我们的华尔兹就是这样跳起来的。为什么觉得《阅后即焚》、《人在纽约》、《美国往事》这些电影特别糟糕的人,要让我去认同觉得crazy rich Asians和迪丽热巴的《解忧杂货铺》很好?为什么我得在春节去看央视春晚和朝鲜春晚?为什么她在浙江办的塑料厂发小,没有听她话生产以美国青年人为目标顾客群的环保杯,就是坏人了——我认为长年生活在中国的人不需要和纽约文青思想一致,为什么就说不通?为什么要我改吃素来保护环境——跟美国人比,我本来就不怎么吃肉,一年吃的牛肉产生的碳排放可能还不如她的素食者丈夫一年吃的乳制品多;况且指控还发自一个空调开得冬天热、夏天冷,人回浙江老家20多天美国家里空调也保持常温,平时每周冰箱里买多了的食材恨不得一磅一磅地扔,几乎吃不下叶子菜,买各式各样没用的小商品的家庭?任何一个中国家庭只要保持自己的生活习惯,碳排放就只有这种家庭的三分之一了;刚认识的时候明明说夫妻俩里只有丈夫是素食者啊,现在为什么连我也得去用“主动选择素食”自证人品?为什么不是白人丈夫向中国妻子学习如何低碳生活?这算不算白人霸权?

看,又开始抠细节了。我竟然因为这种充满道德感和压迫感的凝视的压力读了一篇又一篇关于环保的深度报道,才敢战战兢兢地确定自己这样吃饭并不伤害地球。

你如果在一段友谊或亲密关系中有了类似感受,千万赶紧拔腿就跑啊。

很长一段时间,我分不清亨利和艾薇谁是那个煤气灯操纵者;是她负气而去,所有能立刻识别出来对我不礼貌的言行几乎都是她做的。

但是今天看着书我突然明白了,源头上的控制者是亨利,因为那个世界的逻辑是,必须用他的三观衡量一切,才是“好人”,才是“对的”。

《煤气灯效应》书中列举的例子,就好像是录下了我们昔日来往时的各类令人迷惑的片段:一个好人型煤气灯操纵者,前一秒还在热烈地与你讨论话题,下一秒会突然一脸茫然,你问他为什么走神,他要么不告诉你,要么就说一切都好;

看着他走神的眼睛,你突然觉得自己正在说的话是一摊没有价值的草纸,但心里也在自我怀疑:也许就是他说的那样,“一切都好”,是自己多心了。

他的人是那么好,如果你说出顺着他认可的价值观的道理,他会在争执中让步,虽然你能感觉到这让步也并不让人觉得舒服,感觉到他那些行动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好人,而不是在乎你的感受。可是,怎么能对人要求这么高?他的哪一个决定不是解释得清清楚楚,不是为了社会大义?哪怕他瞪你,也是为了减缓全球变暖——”最后,你会认为肯定是自己疯了、忘恩负义,或者不知足。毕竟,他是那么棒一个人。“

和他接触的时候,你分分钟小心着,脑海中提着一根弦。因为一不小心,他就会摆一张冷脸子,或者因为一些小事突然发怒,或者”无意间“说一些伤人的话,然后拼命道歉。

时间一长,你会记不清与他观点不同意的具体细节。

你们会因为一些很小的问题,反复争辩几个小时(不是辩论社那种辩题,就真是生活细节)。

你会越来越难以向朋友解释你们争执的点,有时甚至觉得羞耻,只想含含糊糊遮掩过去;

当你向身边别的朋友复述这位操纵者的观点时,他们会大感惊讶,好像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发现自己常常需要为这位操纵者辩护——有时候是在朋友面前,有时候是对自己;

最后,你感到这位操纵者有爱,忠诚,有求必应,却发现自己和他接触时越来越紧张,困惑,麻木。你说不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难受却并不能转头离开,因为你太想争取他的认可了。

况且,除了老走神,你也说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一切都很完美。那些不舒服的地方,你感觉,大概只能怪自己了。

也许是自己的感觉不可信赖;

也许是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

也许是自己学养不够,看不出他们能看出的好;

也许是自己真的不够好心,赶不上人家的高觉悟;

甚至自己都有点怀疑:我不看朝鲜春晚,难道不是在给他们添麻烦吗?应该为这个去向他们道歉吗?我为什么过春节却不看春晚呢?我又不看春晚、也不看超级碗,是不是我自己有毛病?

还好,在我的生活中,这段家庭之间的友谊只维持到这一步,就断裂了。

如果再深入下去,按照写这本书的心理医生接待病人的经验,最后受害者会全盘接受操纵者的三观,并且对生活感到绝望,记忆力变差,做事情丢三落四,甚至陷入抑郁;被压抑的心理上的不适,还有可能会在身体上表现出来,变成病症。

煤气灯关系需要受害人的共舞,不能说我们没从好人亨利的身上得到利益:我们都被温暖过。凭着与白人的婚姻与对他三观的跟从,艾薇得到了美国绿卡和与足以纽约文青谈笑风生的入场券,也脱离了国内有两个姐妹的原生家庭;她尽全力理解从小孤独、父母控制欲强烈的他。她知道女性要独立,于是把受操纵都理解成自己对他的‘保护’,把周围人的侧目理解成自己是他唯一的知己和挚友,理解成这是自己有责任给出的一种无条件的爱,是两个人对抗着全世界——悲哀的是,这也是亲密关系中煤气灯操作受害人常有的心态。

而对我来说,他们是我来到美国、人生地不熟的时候最早认识的朋友,几乎就像小鸡出蛋壳后见到的第一只母鸡——他几乎带着我认识了整个90后一代美国人眼中的世界,为我们在这里过上有趣的生活打下根基;被他不接纳,就好像是站在断崖边、眼睁睁看着脚下的石块纷纷陷落:如果一个亲华的自由派美国人都不能接纳我,那还指望能与这片社区里的什么人交朋友?我还能信赖这里的谁?

最后,按照书上所说,我不应该对他有那么多的共情,

在他们第一次呈现出压迫感的时候,就应该直接地说一句:“看来我们观点很不一样,我们各自保留自己的观点就是。我喜欢你们,但我不喜欢这种情境,以后还是别这么聊天了。”

我的痛苦,就源自我总在试图得到他的谅解、认可。

我相信他们的本性是真的善良(其实也可能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美化),因此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能理解他们看世界的思路,他却不能回以同等的尊重。

某种程度上说,这也许是一本尤其适用于美国社会的书。在大男子主义之风更盛行的地方,这些问题一顿打、一顿吵就解决(压抑)了,会是赤裸裸的家暴,不会有那么慢慢炖着把人逼疯的机会。可当男女平等、互相尊重已经是绝大多数人都赞成的观念的时候,理性上接受,依然不等于真的就能在日常中做到。对不再有那么多特权的男性是如此,对才开始只被空口教育要坚强的女性亦是如此。于是,显性的控制转为隐形,愤怒的拒绝也只是开启了下一扇操纵的大门——传统社会里父权的阴影,要比人们意识到的更顽强。谁能说得清是什么让男性习惯于毫无犹豫地定义他人,而让立志要独立闯天下的女性也会有某一刻希望得到社会上或者家族中的男性的认同?

“你对外界认可的需求,使你一直停留在这段煤气灯操纵式的关系里。”

现在,终于告诉自己了: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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