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ite 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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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ubt everything

三十而躺

曾經的青年血漸冷,各種信念不斷崩塌;同時,他又不斷通過放棄一些東西而守護著自認為最核心的價值。我對自己和生活仍然愛恨交加,都不再那麼熱烈,只是足夠持久。

一兩年前和二三親友在微信群裏聊天。說到自身境遇,我感慨“人到中年,就是這樣子吧?”這其中,一位是堂兄,另一位則是同齡好友,聽我如此感慨都很不解:你才多大啊,就人到中年?

然而,回首往事,想起那些曾經令我心潮澎湃的靈魂,想起某些舊時光,不得不感慨自己青春不再。高中時一邊看小說,一邊敷衍功課。每天10點半下晚自習,十一點去廁所看書,十二點回到宿舍還要借著昏暗的路燈光讀上半小時的小說,第二天早晨六點起床,基本不午休,如此周而復始。剛上大學時,也能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上走一夜,直到天亮回宿舍睡覺。現在的我,即便是看到非常引人的劇,也大多會在11點就關電腦,準備睡覺。如果熬夜或者失眠,第二天一定是一灘爛泥,渾身乏力。又記得高中時能一口氣讀完一本三四百頁的長篇小說,現在的我,卻連全神貫注堅持讀完五十頁都感吃力。

身邊親人的去世和體能的下降也無時無刻不再提醒我中年的到來。近兩年,身邊不斷有親人去世,祖父、舅舅、伯母、表弟……人到中年,意味著你所依傍、在乎的人和物逐漸減少。於是,原本柔軟的內心也漸漸變得堅硬和冷漠起來。只是,這堅硬和冷漠更多時候不是拒絕,而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去年年初,從北京乘火車過武漢回回家。到家後不久,覺得渾身乏力。後來趕在遍地管制之前灰溜溜回到北京,沒日沒夜的加班。那時我總覺得自己的胃出了很大問題。這種疑慮情緒,因彼時恰逢一好友因胃穿孔住院而日漸增加。我終於把塵封了七八年的醫保卡找了出來,放棄了穀歌拿方淘寶抓藥的土辦法,前前後後去了好幾次醫院。吃了很多藥,也沒見完全好。最後,只好去私立醫院預約了胃鏡。檢查結果是並無大礙,我還和朋友說,這醫生不會只給我打了麻醉沒做胃鏡吧?為啥我一點感覺沒有?朋友譏諷我:我早就告訴你你沒病,你偏不信。我看你該看的是腦科,而不是腸胃科……我也開始不時想到死亡。曾經的我,對自己的生命嗤之以鼻,希望以其鮮血澆灌愛情之花,現在卻時時倍感珍惜。

年輕時做過很多夢,比如成為一名出色的作家,或者在某一方面卓有建樹的學者。那時我有揮灑不盡的青春和激情,總是能在激動的心情中寫下萬字長文,以大言和浮誇的措辭來描述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博來不少朋友的“青睞”。這種因為關係親近的青睞曾一度加深我可以成為一名作家的幻象。現在看來,與其說是文字打動了他們,不如說是那種火一般的青春和狂熱給他們以刺激,那種“青睞”,更多是驚訝和驚奇,而非欣賞。

2016年,我在青海的朋友家借住,準備考研。那一年,我一口氣讀完了24種中國通史,累計閱讀的書目,一百五十餘種。那是我求知歲月中收穫最豐富的一年,但也讓我最感到挫敗,以至於長期情緒低迷。朋友們都覺得我知識面廣闊,只要進了初試後面的肯定沒問題。但是,面試那一關我就是沒過。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避免提及那個學校的名字。再後來,老師勸我再來一年。我也動過心思,但最終還是因為疲貧交加作罷。

曾經的我,真的相信馬克思的每一句話,真的相信共產主義可以實現,真的相信每個人都應該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記得三年前的鬼節,有人在社區附近燒紙,有工作人員勸阻,我便上前打抱不平:這是流傳已久的風俗,你說是條令,哪個部門發的,紙質檔在哪里?一年前,我和朋友去南方旅行,有人在排隊過程中插隊。朋友憤憤不平,我一聲不吭。朋友便批評我,你前兩年天天跟我灌輸什麼普世價值,讓我一壓根不關心社會的人開始關心社會,現在怎麼叛變了?以前在網上看到一些社會熱點事件時,我常常會氣得渾身顫抖,然後通過各種管道表達自己的觀點。現在,我通常在下班後就選擇性遮罩相關資訊,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平等、公平、正義這些品質逐漸退隱到我心中的隱蔽角落。我逐漸失去了憤怒和爭辯的力氣。

之前的我,總是喜歡和幾個朋友走得很近,以至於有朋友說,你們的關係啊不像朋友倒像戀人。“我想擦幹每個人的眼淚,讓每個人歡笑”,巴金的話,至今仍然打動我。記得上大學時,我曾經同時和24個好友聊天,劈劈啪啪敲個沒完。我也習慣性地會在中秋、春節之類的節日給幾個朋友寄點月餅或者發個不大不小的紅包。常常能記起幾個朋友的生日,並準備禮物。再後來,只有一句簡單的生日快樂帶個紅包。再後來,索性連問候、祝福都沒有了。甚至,懶於或延遲回復朋友們通過發來的消息。有時覺得一切都很呱噪、可惡,包括身邊最親密的人。

逐漸感覺到自己失去了愛的能力。朋友經歷五年的戀愛長跑後結婚,兩年後還問我應該給她對象送點什麼生日禮物。我很吃驚:你們都這麼久了,還搞得這麼隆重呢?某只小朋友也和我吐槽,你看你給那誰誰送了什麼什麼,你送我什麼了?我只能無奈地笑笑,無力辯解。是的,我不再能將某一個人視為我生命的全部,並將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與其融在一起。我不再能為一個人痛哭一夜,暴走一夜。“愛是會磨光的”,《亂世佳人》裏這句簡短的話,多麼直接,多麼令人悲傷。

我怎麼變成了那個自己最不想成為的人?朋友質疑後,我也這麼問自己。為什麼我會變得這麼悲觀、自私?變了麼?好像是的。我開始討厭只有付出而無回報的單方面友情。看吧,將感情量化為可見之物,詞語的熱情度、回復的快慢、禮物價值的大小都成了衡量的標杆。我終究還是不能脫離世界大潮,以經濟學的方式來維繫社會關係。又好像沒變,我還是那個我,只是經歲月痛擊後已經疲憊不堪。

一句話,人到中年,我發現了自己的平庸。這種平庸,一度令我非常恐慌,於是便想方設法延緩自己落後的步伐。這種爭強好勝的心態,一度讓我過了兩年近乎007,兩年近乎996的生活。下班後,我仍廣泛閱讀各種書目,並給自己定下了每個月至少讀四種書的目標。如山的知識焦慮和職業焦慮情緒一度壓垮了我。之前的三年,我在豆瓣上標記的每條書目,都是這種焦慮情緒的投射。

終於到了臨界點,我感覺自己再也繃不住了。我對自己說,去他媽的吧,平庸就平庸,別人看不起就看不起,窮就窮。我不再相信奮鬥能改變命運,不再相信未來會更好。

這種絕望,卻意外地將我從工作中解脫出來。六年前,我覺得工作沒意義,所以不顧多方勸阻辭職,想去尋找有意義的工作。經過六年社會毒打後,我終於發現所有的工作都無意義,所有的單位都有智障的領導和同事,都有智商情商堪憂的用戶。這一發現之於我,好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於是,我不想升職、不想加薪、領導說的都對、客戶說的永遠有道理。能不加班就不加班,必須加班的,覺得感興趣有意義的就好好做一下,反之就敷衍一下。你要不滿意,我就說“下次注意”,然後下次還是繼續。要開除我,也行,把賠償給到位馬上就走。這樣一副“混吃等死”的心態混了一年,竟然毫無問題。可能,生活中的很多事都是那樣,只是你自己看得太重,給自己增添了無形壓力。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時刻轟炸的資訊炸彈,更讓人欽佩莊子的先見之明。因為工作和新聞有關的緣故,對那些引起較大震動的社會事件都想要深入學習,於是標注了很多書目。比如,阿富汗變天了,中東的書找幾本來讀一下;某個學者去世了,他的書也想看幾本。不知不覺中,我的視野完全被這個龐大的社會遮蔽,完全沒有自己的世界。我跟隨這些聚光燈和音響去研讀各種資料,最後只落得暈頭轉向、眼花繚亂。至於什麼專業的學識和見解,根本無從談起。這種苦惱,也因我接受平庸而迅速消融。人嘛,貴在自欺,就看怎麼能把自己哄得不那麼難過。

近兩年,陸續有朋友受不了北京的壓力而選擇離開。我則買了兩個手機,一個用於工作,一個用於生活。我試圖用這種笨拙的方式將生活和工作的模糊界限明確起來,以給自己喘息空間。我幾乎退出了除工作群外的所有群,業餘時間膨脹了幾倍。更多的空閒時間,讓我去思考此前模糊規劃的可能性。此前,我一直想攢點錢,歸隱山林。後來漸漸打消了這種念頭。現在的工作已消耗大部分心力,仍不時覺得無聊,真的歸隱山林了,又會怎麼樣呢?因此,我想自己主要不是沒有隱士的環境,而是沒有隱士的心態。不能獨,工作時覺得累,空下來又覺得無聊,這大概是很多人的通病。我尚缺乏充實、豐富、安靜的內心。或許,更重要的是我認命了,就這樣苟活著吧,讓自己的日常生活儘量豐富和快樂一些就好。

在公司樓下辦了一張健身卡,同時買了幾節游泳私教課。這筆當時覺得不菲的費用,後來證明是我今年花得最值的一筆錢。每天午休時,我背個包到健身房,快走40到50分鐘。如此,寒來暑往,從無間斷,除非沒去公司或抱病在身。因在跑步機上快走無聊,便將冷落許久的平板找了出來。就是在單調的跑步聲中,我朦朦朧朧看完了第一部只有英文字幕的美劇《疑犯追蹤》。於是,時斷時續的英語學習,這次終於沒有斷。空下來的大部分時間裏,我都用來看美劇了。我想,怎麼著看完100部無中文字幕的美劇,總不會完全看不懂英語了吧?6月,我給自己定了個目標,三年內讀完100部英文原著,看完100部美劇,就給自己買一臺最新配置的蘋果電腦。一遍看不懂,我就看兩遍,兩遍看不懂,我就看三遍。“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禮記·中庸》中的這句格言,給我很大安慰。從感到晦澀難懂的《朽木》到半懂不懂的《監獄風雲》,再到比較流暢的《貝茨旅館》《24小時》和《哥譚》,曾經令我厭惡不已的英語學習帶給我很多緩慢而持久的快樂。我的觀劇時間,也從此前的平均每天2小時變成了4小時以上。為了更好在家看劇,我給自己買了一臺電視。長達大半年的時間裏,每天我下班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關掉燈,坐在書桌前觀劇,偶爾倒一杯威士卡或開一瓶啤酒。這個周遭黑暗的時段裏,我感到自己還活著,感到暗黑生命裏出現了難得的亮光。我感覺自己好像又獲得了一次青春,每天都能感到自己的生長。只是,這種生長不像動物一般狂飆突進,更像植物,默默汲取養分;不像是肉食動物一樣進行你死我活的爭鬥,而是像植物一樣不爭高低,只想要屬於自己的空氣和陽光。三十多年來,我好像是第一次感到生活的美好,並希望自己能夠健康、長壽。

學游泳和學英語還讓我改變了對生活的看法。記得剛學游泳時,怎麼也學不會,後來每天都去泡10分鐘,終於會了。學英語,碰到陌生單詞之時,總是心生恐懼,但是,接觸的次數多了,便也就覺得親切。初入水中和碰到陌生單詞的感受,和我們在生活工作中碰到陌生領域時的想法,多麼相似。此後,我的職業焦慮情緒就減少了很多。大不了,換崗位去學習唄。

或許,這兩件事更重要的是讓我找到了自己前三十年都很不開心的根源。年中看英文小說時,遇到不太陌生的單詞會猶豫要不要標記。從學習的角度來講,自然應該標記以加深印象。但我又擔心,要是別人給我借這本書,發現我連這個單詞都不認識豈不丟臉?再後來,我就感到自己的荒誕——怎麼會有人找我借書呢?再者,即便被別人發現不知道又怎麼了?我還記得剛上大學時在宿舍裏說一個英語單詞,被室友嘲笑的情景。為什麼不開心?就是因為我長時間處於“至少應處於中上”的巨大壓力,將求知異化為競爭,將知識和學問作為炫耀的資本而非促進彼此交流、增進理解和友誼的助力。好像是今年才第一次真的懂得,求知只是為了豐富自己的內心,只是為了找到自己、發現自己、接納自己,從而必須對自己誠實,必須接受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缺陷和不足。以前和朋友爭論一些問題,常常會為一些問題面紅耳赤,有時甚至想拉黑斷交。對自己在表述中的一些不妥或錯誤之處,要麼避而不提,要麼強詞奪理。逐漸認識到自己這種自欺的可笑,於是便開始嘗試大大方方承認自己的錯誤和不足。在求知的道路上,他者不是我們的阻力而是助力,所以彼此方向一致。他者只是我們獲取不同知識的管道,而非對自身價值的裁決者。

夏末,我偶然在豆瓣上看到曾經報考的導師與其學生的糾紛。細看一下,才發現那個人和我同一年報考了那個導師,最後錄取了他而不是我。後來我還跟老師說,幸虧當時人家沒要我,要不然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呢。老師說,不至於,你敷衍一下,還是能順利畢業的。我說,我說的不在於此,而是覺得自己的學術研究能力欠缺,我是對歷史學感興趣,但如果長時間沉浸在某個時段裏,肯定受不了,也不會有什麼成果,而且還窮……老師說,這倒也是。對五年前那次被視為最大失敗的挫折終於釋懷。或許,最重要的是我不再將某個學校視為我人生路上的頂峰,不再那麼自卑和虛榮。

室友的小貓近一年裏幾乎始終不離不棄地陪我看書、觀劇。從它身上我學到一個非常可貴的品質——隨遇而安。有時我看劇入迷,小貓沖我叫讓我給他開門,我不理他。過了不久,他只好回到書桌上,繼續睡覺。現在不現實的事情,就不必去做,不必去做無謂的付出與犧牲。無論是對工作還是對生活,都逐漸陷入了這種心態。於是,買不起房,租房也就可以忍受。不得不接受的加班,趕快弄完了事。說了沒啥用的事兒,就不再說。暫時無法交流的朋友,就過一兩年觀念轉變後再交流。讀不下去的書,就放一旁,去看其他的……

這些只和自己發生關係的小事,讓我感到自己的荒蕪和豐富、低劣與優秀、人到中年的疲憊與沉穩和收穫。曾經的青年血漸冷,各種信念不斷崩塌;同時,他又不斷通過放棄一些東西而守護著自認為最核心的價值。我對自己和生活仍然愛恨交加,都不再那麼熱烈,只是足夠持久。

寫到這裏,想起黑塞的話,借來作結吧:世界已變得更加美麗。我獨自一人,並且不因為孤單而苦惱。我別無其他願望。我準備讓太陽把我煮熟。我渴望成熟。我準備去死,準備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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