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啡糖
黑啡糖

香港人,終日遊手好閒。中學養成每日一咖啡的習慣,後來減肥又改成齋啡,沒錢時在家沖咖啡粉。但覺「黑啡」太苦,生活需要些許盼頭,遂在「黑啡」後加一「糖」字。

讀《地下鐵事件II — 約束的場所》—我也許差點成為恐怖分子

東京沙林毒氣事件

1995年3月20日早晨,五個戴著假髮、貼上假鬍子的奧姆真理教教徒登上東京地下鐵,以雨傘尖端刺破盛有沙林毒氣的塑膠袋,最終釀成13人死亡、超過6000人受傷。恐怖襲擊事件震驚整個日本社會。

東京沙林毒氣事件/網絡圖片


高學歷的殺人犯

談起恐怖襲擊,許多人會將施襲者標籤為「凶殘」、「暴戾」、「反社會人格」。然而,讓人錯愕的是,奧姆真理教信徒大部分都是受過極高教育的社會菁英。在千代田線施放毒氣的林郁夫是心臟外科醫生;在日比谷線造成八人死亡的林泰男畢業於工學院大學電氣工學科;廣瀨健一、橫山真人、豐田亨都是在日本知名學府主修應用物理學,其中廣瀨健一更以學系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進了研究所。明明擁有響噹噹的學歷和讓人稱羨的社會地位,為甚麼這群菁英最後卻做出如此殘酷的殺人行徑?


作家村上春樹在《地下鐵事件II — 約束的場所》中採訪了八名奧姆真理教教徒,發現所有採訪者都非常善良坦率,就似你和我一樣的平常人,當中甚至有人連一隻蚊子、一隻蟑螂都沒有殺過。不過,當村上問及若然當時教主麻原彰晃委託他們去撒沙林毒氣,他們會怎樣反應,大部分人回答說會遵循教主吩咐。為甚麼這群知識分子會對麻原彰晃的話唯命是從呢?

《地下鐵事件II — 約束的場所》/村上春樹


我也許差點成為恐怖分子

從訪談中,村上春樹整理出受訪信徒的共通點:他們大多孤獨,身旁幾乎沒有能夠敞開心扉說話的朋友,同時沉溺於抽象性思考,經常思索生死或者世界運行方式等形而上的問題。譬如其中一名受訪者狩野浩之從小六起就開始想一切有形的東西(如:剪刀、人)都會有消逝的一天,只有毁滅才是宇宙的法則,從此就抱持消極的眼光看待事情。


他們開始感到平日工作、賺錢、消費的生活方式無法為個人帶來幸福,對現實世界漸漸失去興趣,而開始轉移向宗教探究人生的意義。他們因緣際會認識到奧姆教,並被教主麻原彰晃的魅力迷住,過往無法得到解答的煩惱,統統在奧姆教教義中獲得解答。他們在教團得到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就連摺疊教團用的宣傳單張都感到非常實在,覺得自己在累積功德,正在一步一步地邁向幸福。


在讀他們的經歷時,我的腦海閃過一個恐怖的念頭:我會否在某個時間點稍有差池就加入了奇怪的組織,被洗腦成恐怖分子呢?我青春期的時候也經常思考人生意義之類的問題,會想是不是找份好工作買一間大房子就算是幸福呢。大學時期常常遇到信徒向我傳教(我的基督徒朋友說他們是異端),在校園裏、地鐵上都遇過,曾經就和其中一個傳教士聊了半個小時,她不停對我說:「耶穌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他無時無刻都在為你著想。」若然當時正好有甚麼事情讓我感到非常傷心或者孤單,我會否就被對方扯進危險的地方呢?


信徒的封閉性思維

在奧姆真理教中,教徒是否得到「解脫」成為教團幹事,全由教主麻原彰晃一人決定。其中不明文的規定是,東京大學畢業生和漂亮的女生更容易得到「解脫」。即使教徒們明暸這個不平等的潛規矩,但都不會抱怨,只以為這種人為的不平等是上輩子的業(果報)。


「不管腦子有甚麼疑問,壞的事情全部都會怪罪自己。相反的,有甚麼好的事情則變成『這都要託尊師(麻原彰晃)的福』。」


受訪者岩倉晴美提到麻原彰晃曾經強行要求和她發生性關係,幸好她順利逃脫。然而,不少女信徒都和麻原彰晃發生過性關係,對她們來說,雖然最初會有些許抗拒,但只要想成「教義是很深奧的」,就會欣然接受,甚至將之視為可喜的事。

奧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網絡圖片

一般人會認為將被強暴視作修行的想法非常荒謬,但只要走進奧姆教信徒「尊師所說皆為真理」的信念系統思考,就可以理解如此荒誕的行徑。其實所有的宗教都有類似的封閉性思考系統,譬如當問及基督教信徒為何全善的上帝容許新冠肺炎肆虐全球,他們大概會說這是為了磨練人的意志,但只要再追問為甚麼封關三個月(更小的惡)已經足夠鍛練意志而上帝卻要封關六個月、令逾二百萬人感染呢,信徒就會搬出「上帝旨意很深奧,人是無法猜度」的萬能擋箭牌。


運用封閉性思維時,萬事萬物都可以自圓其說,所以我們難以發現自己身陷其中。就似暗戀中的我們,當心儀的女生/男生秒速回覆你的訊息,就以為對方也喜歡你;若然她/他明明「上線中」卻遲遲不回,我們就會想她/他也許因為太在意我,所以猶豫要怎麼回覆;如果對方已讀不回,就會聯想這可能是對方欲擒故縱的策略⋯⋯儘管身邊的朋友說:「她/他好像不怎麼在意你呢」,你也一笑置之,以為只是朋友不明白你和對方的相處模式。


這群宗教狂熱者並不是甚麼奇怪的人,他們是生活在我們周圍,像我們一樣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只不過他們在人生的某個瞬間不慎跌入奧姆教的洞裏,然後再也無法再出來。


他們的「善」,我們的「惡」

說起來壞人殺人的,應該不多。大體上說來有善意的人反而亂七八糟地殺人。人家常常說,基於惡意的殺人,被殺的人數有限,反而為了正義而殺人的人數比較大量噢。所以要做好事,是非常困難的。因為這些奧姆的人,無論如何說起來也是都被『好事』所迷住的人。


奧姆教信徒並非甚麼窮兇極惡之人,策劃沙林毒氣襲擊的五人都是懷著善的動機,以為這樣能夠提升自己修行,並讓受害者比繼續活下去得到更大的幸福。然而,他們眼中的「善」恰恰就是大眾眼中的「惡」。情況就似美國流行付小費,但日本人卻對小費嗤之以鼻,若然美國人到日本旅遊時沒有意會到文化差異,他們原先出於禮貌的行為就會令日本的服務員感到冒犯。


而奧姆教信徒就是執著於自己眼中的「善」,而沒有照顧到受害者,以及普通市民大眾的感受。當村上春樹反駁說普通人會將之視作恐怖活動,受訪信徒卻認為這是普通人無法理解奧姆教教義而產生的偏見。其中一人提到:「就算被攻擊,或被怎麼樣,能夠在這個世間跟尊師有過任何緣分的人都是有福的。因為現在就算掉進地獄,將來尊師都會去救他起來。」

奧姆真理教/網絡圖片


回到混亂的現實世界

村上春樹指出,現實世界本身就充滿混亂和矛盾,可以被各種對立的理論詮釋,有人認為人生的意義是追求快樂,有人覺得要有一番成就人生才算不枉過,有人相信組織一個幸福的家庭就是美滿人生⋯⋯可是,奧姆教信徒卻否定其他詮釋的方法,執拗地立足於自己的教義,以單一角度認識世界。


一般人被吩咐「你明天去地鐵站放沙林毒氣」都會直覺地認為這個要求非常離譜,就算在理論層面上可以成立(例如神父對基督教信徒說這是上帝的旨意),都會因為命令違背直覺而思考是不是理論出了甚麼問題。可是,大多奧姆教信徒在修練的過程中拋棄了自我對於是非對錯的判斷,把自己的直覺託付給別人,將教義奉為圭臬。五名犯人被如此要求時就對自己說:「尊師這樣吩咐必定有他的道理」,於是登上了地下鐵,用傘尖刺破裝有沙林毒氣的塑膠袋。

東京沙林毒氣事件/網絡圖片


若然他們嘗試去想「如果我所相信的東西是錯的,那會怎麼樣」,也許就能避免悲劇的發生了。不過,事實上並沒有那麼簡單,奧姆真理教早就成為教徒身份認同的一部分,若果動搖底層的教義,他們就失去了在這個世界可以立足的地方。就似喜歡了一個女孩許多年,你一直以為對方也喜歡著自己,但某天她卻說她喜歡的是另一個男生,你以她為中心的世界瞬間分崩離析,整個人頓時被虛無吞噬。人一旦掉失過往賴以為生的重心,就會倏然跌進五里雲霧,再也記不起「我是誰」。


世上又有多少人有勇氣接受自己過往的人生是一個錯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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