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啡糖
黑啡糖

香港人,終日遊手好閒。中學養成每日一咖啡的習慣,後來減肥又改成齋啡,沒錢時在家沖咖啡粉。但覺「黑啡」太苦,生活需要些許盼頭,遂在「黑啡」後加一「糖」字。

讀《愛慾之死》— 愛即失去自我

現今愛情危機並非來自選擇的增多,而是源於他者的消亡。自戀的社會過於強調積極的面向,愛情成了溫情、親密、激情的代名詞,戀人淪為供人消費的商品。

心靈雞湯經常強調要愛自己、不要在愛情中失去自我。然而,韓裔瑞士德國哲學家韓炳哲認為愛情的本質應該是以他者(Other)為本位,愛意味著要消弭自我(Self),並將自我完全置於他者之中。他形容現代社會為「同質化的地獄」(Inferno of the Same),主流文化過分強調自我、消費主義盛行,直接導致了他者的消亡。愛慾(Eros,在本文中與「愛情」相通)在當今社會已經變得不可能。

在韓炳哲的理論中,愛慾有積極(positivity)和消極(negativity)兩面。但現代社會只強調愛慾的積極面向,視它為溫情、親密、激情的代名詞,期望在愛情中不停經驗愉悅和刺激。正如童話故事中,公主和王子一起後必須live happily every after,時時刻刻感到幸福。愛情不應帶有失落、痛苦、崩潰等負面情緒。結果,愛慾被約化為性慾(sexuality),強調績效(efficiency)和產出(performance),要像一台快樂製造機器一樣不停生產愉悅的感覺。伴侶不再是他者,而是淪為僅供我們滿足各種浪漫幻想的性對象。 

《愛慾之死》/韓炳哲

愛慾之死的原因大致可以分為三個:


1)主體過度自戀

愛慾是以他者為對象的活動。主體必須將伴侶視為具有他者性(otherness)的他者,即是獨一無二、外在於自己而且無法歸類的個體。羅蘭‧巴特在《戀人絮語》中提到:「在戀人看來,他的愛戀對象似乎是『無類』,即無法歸類的,時刻顯示出自己的獨特性。」嘗試用一些詞語形容你的戀人:162公分、長頭髮、鼻樑高挺、活潑可愛、外向好動、粗枝大葉⋯⋯然而,一個162公分高、蓄長頭髮、鼻樑高挺、活潑可愛、外向好動、粗枝大葉的女生就是你的女朋友嗎?她就只是這樣嗎?不只,她好像還有些甚麼。自己仿似用盡詞彙都無法完整描繪對方的本性。而且,分類亦過於粗疏。她真的是「粗枝大葉」嗎?雖然她大部分時間粗心大意,但也有細心謹慎的時候呢。結果,戀人動搖了語言,「人們無法談論他,任何修飾詞用在他身上都顯得虛假,不貼切,不合適,或讓人討厭:對方是無法研究的。」

正因為每個他者都是獨一無二而且無法歸類,所以他者和他者之間亦不可能作比較,不存在誰比誰漂亮等問題。就像食物和朋友哪項更重要一樣。他們的重要性是在不同的維度上,人類需要食物來維繫生存,而朋友則滿足了我們社交的需求,前者的重要性在生理層面,後者則在心理層面,所以兩者根本不適合作出比較。同樣道理,他者們的價值都各自在不同的維度上彰顯,無法放到同一個平面上比較。舉一個粗略的例子,張曼玉的美是雍容華貴,周秀娜的美是豔麗妖冶,兩人是不同意義上的美,誰比較「漂亮」就無從談起。而且,將他者分類、比較的過程中,我們忽略了他者的其他面向,變相將他者約化為只有單一向度(如:美麗)的物件。

然而,在今日愈趨自戀的社會,我們過於高舉自我,急於將他者比較、分類。我們強調對方應該是怎樣的人,要身高一米八、英俊瀟灑、溫柔體貼、能歌善舞⋯⋯而甚少思考對方是一個怎樣的人。我愛你變得與你無關,只是因為你剛巧符合我的條件,我愛的人可以不是你,而是另一個身高一米八、月入十萬的他,或者另一個在火車上「命運邂逅」的她。

愛慾可以將主體從自我世界中拉扯出來,進入到他者的世界。譬如,一個膽小怕事的人遇到一個外向爽朗的伴侶,當嘗試代入用對方的角度感受世界,逐漸將周邊世界當作一個安全、接納自我而非充滿惡意批評的地方,就能開拓出新的觀點,塑造一個新的自我。然而,自戀的主體只視伴侶為迎合自己浪漫想像的物件,無法在愛戀中經驗他者,只是在伴侶身上找尋和確認自己。


2)社會過度強調自我效能

在傳柯(Foucault)的規範社會(Disciplinary Society),主導的情態動詞是「不可以」、「你應該」:人們的行為,是出於道德的要求和社會的規範。然而,韓炳哲認為我們今天已經從規範社會過渡至功績社會(Achievement Society)。主導的情態動詞變為「你能夠」。在「You can do it」的風氣下,我們被教育要追夢、要做自己、要成為更好的人,以為只要足夠努力甚麼都有可能。結果,我們孜孜不倦地自我增值,渴望增強對周遭事物的掌控,從而提升自己的表現和產出。

我們同樣將績效原則套用在愛情之上,希望可以把握、佔有戀人,使愛情源源不絕地製造歡愉和刺激。譬如,我們要求戀人在情人節奉上鮮花、在聖誕節預備禮物、在生日時製造驚喜。愛情成為了自我的享受。可是,愛慾的真正情態動詞其實是「無能為力」(being able not to be able)。他者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是無法被自我佔有、操控的。當主體嘗試操縱戀人,禁止對方和異性朋友外出、不停打電話確認對方位置、要求對方聽令於自己,戀人就不再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他者,而是淪為滿足主體慾望的道具。主體要求戀人只產出愉悅、浪漫、刺激,並規避愛情中的無力感和其他負面體驗。愛情就變成消費,戀人被矮化成「不能為人所愛,只能供人消費」的商品。


3) 情慾的世俗化和想像力的缺失

韓炳哲又指出,色情作品的泛濫摧毀了愛慾。色情使愛慾世俗化,將性愛從原本愛慾的脈絡中抽離,令性愛失去本來的表達力和神秘性,成為純粹供展的示商品。就似將寺廟的祭器搬移到博物館展出一樣。原本處於寺廟的祭器是舉行宗教儀式的必需工具,有其祭祀價值。但當放到博物館展出後,它不再被用作祭祀用途,而是變成一件展覽品,祭品的原有價值就被展示價值取代。性行為原是戀人間生殖、表達情慾的親密行為,如今性愛卻以色情作品的形式廣泛傳播,淪為純粹激發和滿足個體性慾的商品,喪失原來的價值。

同時,資訊泛濫和高清晰度影像摧毀了我們的想像力。戀人失去了原有的神秘性。信息的缺乏為他者留有一個未被定義的空間,讓我們可以對他者進行想像。然而,隨着色情影片的猖獗,未被定義的空間不斷被收窄,我們喪失對戀人身體的想像。我們對異性身體的一切好奇都能夠在高清晰度的成人影片中得到解答。韓劇滿足了我們對於浪漫的嚮往,搜尋引擎讓我們掌握異性的心理思維。戀人身上再無謎題,她/他失去了一切神秘性。主體也就喪失了探索戀人的動力,在他者世界的門前停下了腳步。


個人感想

若然想看《愛慾之死》,我建議看英文版。簡體中文版的翻譯過於生硬,文句多處不通。韓炳哲的論述非常跳躍,旁徵博引了許多哲學文本和文學作品。我初時讀完有種似讀非讀的感覺,彷彿大概掌握了他的論點,但無法理順當中的邏輯。問題可能在於本書只從理論探討愛慾之死,但沒有給出具體例子,說明對應的社會狀況。例如書中提到現今社會鼓勵差異(difference),又指差異依舊受限於自戀和消費主義的邏輯,與他者性(otherness)不一樣。但差異和他者性之間在實際應用上有甚麼差別,作者並沒有進一步說明。

總括來說,韓炳哲的洞見非常厲害,對於「無能為力」作為愛情本質和色情電影如何摧毀想像力的分析尤其精彩。不過,書中只是點出現今社會的愛情問題,並無給出解決方案。解決「愛慾之死」的其中一個方向可能是,我們要避免將愛戀對象歸類和比較。但他者的消亡似乎聯繫到整個社會結構,恐怕難以純粹從個人層面對抗。另外,在愛戀中對戀人有所求、期待在愛情中獲得歡愉亦無可厚非,只強調他者、完全消弭自我,未免陳義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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