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論文〈論王語嫣結局之更動〉

本文比對《天龍八部》三聯版與05年的新修版，王語嫣結尾的差別。著重的不是改得好不好、合不合理，而是金庸為什麼這樣改的揣測。

佛學思想的加強(間接導致讀者對結局更動有所不滿)

《天龍八部》這部書，不管從書名、內容、傳遞的思想，都跟佛學密不可分。試看三位主人公「段譽出身大理國，大理國內篤信佛教，皇帝晚年經常避位為僧，而段譽本人更從小受此薰陶，喜談佛學不愛習武。虛竹父親就是方丈，從小出家，一心向佛。蕭峰雖不喜佛學，但身世淵源都離不開少林，一向對少林僧人禮敬有加。」

《天龍八部》連載於金庸四十多歲的壯年時期，後面幾次修訂，變動都不大。直到05年版本才做了許多更動。05年已經離當初成書時差了四十年之久，金庸不管在心境的轉變上或佛學的造詣，肯定有了不一樣的體悟。所以修訂時又往加強佛學思想的方向去改。

列舉新修版更動過的段落(詳見第五十回)：

李清露(銀川公主、虛竹之妻)，拜見蕭峰、段譽過後，說自己與虛竹商討過了，要把梅蘭竹菊及自己的貼身丫環曉蕾贈與段譽，讓他們下半生有個歸屬。

(拜見兄弟是藉口，送走女人才是意圖。跟虛竹商討只是說詞，當然是他自己決定的，難道虛竹會跟李清露說把他們留下當我的小妾？此處是一伏筆。)

之後

段譽見虛竹雖得到美滿姻緣，神色間總有鬱鬱之意，走近身去，說道：「二哥，多謝你送了五位美麗可愛的妹子給我。你既娶得這位世上無雙、人間第一的二嫂，怎麼仍不開心，是為了你去世的父母而傷心麼？」虛竹道：「色無常，有生必有死。父母去世，我雖傷心，倒也沒想不開。我心裡雖不開心，是因為終究做不成和尚。」

段譽道：「二哥，我的佛法修為遠不如你。我說一段大乘經《維摩詰所說經》，請你指教：如來佛知道維摩詰生了病，派兒子羅睺羅去探病。羅睺羅說自己不配去，因為是釋迦牟尼的兒子，本該繼承做國王，但他捨棄王位而出家為僧，有人問他是什麼原因，他便講述出家的利益和功德。維摩詰認為他講得不對，因為在有為法的範圍中，可以分別有利無利，有功德無功德，但出家屬於無為法。《維摩詰所說經》中云：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羅睺羅，不應說出家功德之利。所以者何？無利無功德，是為出家。有為法者，可說有利有功德。夫出家者，為無為法。無為法中，無利無功德。羅睺羅，出家者，無彼無此，亦無中間……」

「二哥，維摩詰居士是不出家的大居士，他勤修佛道，比出家的舍利弗、大目犍連、須菩提、富樓那、摩訶迦旃延、阿那律、優波離、阿難、大迦葉等等所有如來佛的大弟子，對正法更加通達，如來佛也認為如此。這些大弟子個個對他十分佩服，羅睺羅說：維摩詰言：然！汝等便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

虛竹沉思片刻，說道：「三弟說得對，只要心存佛教，向慕正法，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學習佛法，須當圓融。拘泥不化，乃我天性中的大病！」說著滿臉喜容，向段譽拜倒。段譽忙跪下還禮。

段譽引用維摩詰居士(居士乃在家修行者)的典故，開導因為各種經歷，出家不得的虛竹，使其茅塞頓開。雖然是金庸信手捻來的一段，但對於不諳佛經典故的人來說，不查一下還真的不太懂一些名詞。

有了李清露送仕女的橋段之後，才觸發了王語嫣的新情節。王語嫣看了幾位比自己年輕的新來妹子們，羨慕她們的年輕，害怕自己的美貌隨著歲月老去，也擔心段譽隨著時間移情別戀「連我多了一根白頭髮都沒發現？」。因此又增加了段譽一行人為了王語嫣，探訪不老長春谷的情節。

最後得知「神書已隨逍遙去，此谷惟餘長春泉」

眾人推測神書就是逍遙子拿走，傳下天山童佬練的那一套「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這裡也解釋了，為什麼金庸要特地將二版「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改名為「天長地久不老長春」為的就是要強調此功的「不老長春」而不是此功的厲害或霸道，一切都是為了這段情節而改。)

於是眾人跑回無量玉洞去找「神書」，而王語嫣更是「迫不及待，一早便搶進石洞中去了」可見其執著之深。

之後段譽醒悟道：

段譽再次見到玉像，霎時之間，心中一片冰涼，登時明白：「以前我一見語嫣便為她著迷，整個心都給她綁住了，完全不能自主。人家取笑也罷，譏刺也罷，我絲毫不覺羞愧。語嫣對我不理不睬，視若無睹，我也全然不以為意。之所以如此自輕自賤，只因我把她當做了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令我昏昏沉沉、糊裡糊塗，做了一隻不知羞恥的癩蛤蟆。那並不是語嫣有什麼魔力迷住了我，-全是我自己心生『心魔』，迷住了自己。」

解鈴還須繫鈴人，段譽反省自己與王語嫣的關係，可能不是愛情，而是這座美麗的玉像讓他心生癡妄，從來都是自己的心魔所致，並非王語嫣有甚麼特別的魅力。

之後有人一針見血的說，只有這個玉像能夠真正的永葆青春美麗，而王語嫣會老去。王語嫣受到刺激推倒玉像，找不到神書，段譽試圖用佛法開導失敗。王語嫣跑走，段譽沒有去追，這也是上文說段譽發現自己跟王語嫣可能不是愛情的論證之一，段譽解開了自己的心魔，也看開了兩人的關係，如果是以前的段譽肯定死活也要追回來。更進一步悟出連玉像都不可能會永遠不變，何況是人？(此乃諸法皆空)

最後王語嫣回歸慕容復身邊(慕容復的失心瘋象徵看不開、執著、心魔。)，除此之外，王語嫣回到慕容復身邊陪伴他，也是一種金庸對慕容復的同情或悲憫，金庸先生對佛法的體悟、人世的看法，在情節中體現。

慕容復從小被父親教育要復興大燕，慕容博的不擇手段、心狠手辣，還有復興思想，全部灌輸在慕容復的身上，就連屬於自己最快樂的事一件都沒有。而且復興國家這種春秋大夢(王夫人語)，不用點非常手段不可能成功，所以才有了慕容復認賊作父等橋段，最後眾叛親離，發了瘋。

可能是出於對他的同情，金庸才把表妹又放回慕容復身邊，再加上我上述的推論，剛好又是心魔/執著的同類人物。

另外，從新修版可以看出，不知道是金庸有意還是無意，把李秋水一脈都形塑成執著的女人。

李秋水：為了報復無涯子到處亂搞給他看，與天山童佬鬥了一輩子。

李青蘿：為了段正淳，不擇手段要弄死情敵跟各種負心漢。

李清露：把曉蕾、梅蘭竹菊送給段譽，以防虛竹對自己不專情。(有人可能會想，靈鷲宮這麼多女的，送走這五個有什麼差？李清露要對付其他女子很容易，但是要處理梅蘭竹菊就麻煩了，他們身份特殊，而且早晚服侍虛竹，也有意嫁給虛竹當妾，對李清露來說是燙手山芋。)

王語嫣：前期執著慕容復，後期執著於青春美貌永駐，最終解不開心魔。

總結：天龍八部的思想是求不得、放不下的痛苦，實際遭遇都跟心之所嚮相反。金庸藉由對佛學的理解，展現人世之苦。而其劇情主軸，一切緣起造孽於上一輩人，下一代人都不可迴避地經歷那些惡果。比如：段正淳亂搞引發的各種悲劇，方丈亂搞+衝動引發的各種悲劇，慕容復慕容博的互相造孽導致兒子們都悲劇，無涯子亂搞讓虛竹去收拾爛攤子，諸如此類，概括了故事的所有主線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