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光的輪轉:讀林徽因《窗子以外》
雨打在天窗玻璃上分外響亮,或許還雜了雪點。晴一天雨一天,每場雨後,寒氣濃些,貓在家中讀書,也就偶遇了林徽因。林先生文章我讀得少,記得有過一篇講述京城規劃,是和梁思成先生合著。聯想到巴黎市容,正是如此保留古城原貌,又另辟了土地建新城。在蘇州曾見到水畔白牆青瓦,城中大廈林立,規劃中亦可尋覓這相似意味。
對散文《窗子以外》未有所聞,算是偶拾。三零年代的老北平,電影裡常見。然而跟隨作者腳步走一段心路,也是獨特的視角。她的文字細說風土民情,讓我記起京城裡短暫的生活體驗。
真不賴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胡同。。。隱約可以看到裡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於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但是如果當中夾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你不是聽見那人說麼?裡面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
讀到此處不由失笑,《四月天》裡文筆輕靈的江南女子哪去了。這一口京片子,口快心直,儼然北京大颯蜜!
對於京城的印象,我也不過一知半解,照她筆下描摹來看,坐小凳上縫補的女人、隨處可覓的小攤販、相遇時寒暄的禮性,近百年後依然如故。
那年回國,在酒店高樓裡住了好久,想念地氣,在一處小區裡找了公寓。一樓窗戶緊鄰小區人行道。清早鄰居們公園晨練後,提溜著菜回來,響亮招呼著,議論今兒的白菜貴了一角,或肉包子便宜了五分,真不賴!
大爺大媽亙古不變的主題,使當時的我們頗為好奇,怎麼就能回回見面都聊這個,還都熱情滿滿?
不同的人群,見面寒暄都有自己習慣。老德聊天,不問吃了沒,而是常問度假了嗎,話匣子就此打開。若沒有,那麼聊聊將去哪裡度假,逢著極德國的德國人,會眉飛色舞地告訴你,已計劃到明年聖誕。
提在手裡的青菜肉包、貴一點的新草帽、日歷本上涂了色的日期,是未發生的確幸,也是人心都會有的憧憬的喜悅 ( Vorfreude )。
逆文化休克
車越走越遠了,前面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的,心裡不知怨誰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
回歸故土生活的人,如同久遠移栽的植物,需要適應期,確切說是一段逆文化休克期。糞車的困擾,使得林姑娘從老天到老鄉,直至市政建設,上天入地思索了一番。十九世紀六十年代,英國曼徹斯特有了真正意義的抽水馬桶,不知她逗留英美的時代,是否已經普及?
一些適應外國生活的人在回國後,會感到難以適應本國的生活,這種現象稱為逆文化沖擊(Reverse culture shock)。有人認為這背後有理想化和期待兩種原因。當人們在國外生活時,往往會美化自己的記憶,專注於母國美好的一面;而另一方面,人們又往往會在潛意識中期待,自己在國外生活時,母國不會發生任何變化。因此在回國之後,種種不適應便造成了逆文化沖擊的產生。 (維基百科)
說說我在北京遇到的事。和朋友在胡同餐廳吃飯。飯畢幾個人胡同裡閒逛,走著走著人有三急,和一位德國女士遁入公廁,進去才驚覺沒帶手紙。情急之下,姐兒雪中送炭,遞來一卷。之後我對她刮目相看,德國人的世界裡,公共衛生間是永遠有紙的。沒想到她答說,帶一堆手紙出門算什麼事呀,現在人家站我蹲坑旁瞅著,我也能面不改色把事兒辦完。
去大自然中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剎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地純朴的人情風俗。
那時候買豆腐該是荷葉包裹,麻繩束起吧。出行是坐人力黃包車吧。那時的女人,衣服鞋襪自己裁剪,錢包自己縫制。誰知道,三十年代的人們和現今的我們一樣抱怨:「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沉悶沒有生氣」,逃離城市,去大自然中。
林先生對於窗外世界的描繪,蘊含著融入其中的想往,以及內心的某種自我省思。我相信那並不容易,十幾歲遠離家鄉去國外游學,和去農村插隊是一樣的,那個年紀的經驗對一個人來說,是從外到內甚至於骨子裡的塑造。
她明了這一點,最終寫到:
這裡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地坐在你窗子裡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十年,百年,一切都在變化着。是物是人非?還是物非人是?
有趣的是,在這變化之中,一切又如車輪般,輪轉往復,滾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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