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e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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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arm helper

忘記呼吸

Louise一直被鼻炎困擾。最近天氣一涼,空氣轉乾,鼻炎更加重了。

最近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憋氣。一陣一陣地,她不得不張開嘴大口呼吸一次,因為感覺自己馬上就要窒息暈厥,頭也很昏,彷彿沒睡過覺一樣。她一直以為是鼻炎的緣故。去看了醫生,也開了藥,沒什麼好轉。還是常常感到空氣不夠,憋得心跳都快了。

後來跟一個好朋友聊天,朋友說,會不會跟你性子急有點關係?我記得你性子很急,很多事情喜歡一連氣地做,一點不帶停歇,那時候我看著都覺得眼花。那樣的話,人是很容易忘記呼吸的呀。

Louise性子是很急,做起事情來是一件連著一件,中間很少停歇。她自己並不想這樣,但每次一做起事來,就像風車被啟動一樣,不容易停得住了。最近尤其這樣,她能明顯感到內心深處的焦慮,像一隻有點粗糙的爪子,每天緩慢而用力地在心裡撓。

但聽朋友這麼一說,Louise還是大吃一驚。忘記呼吸?我是因為忘記呼吸才憋氣的?不可能!一直不都是鼻炎堵了鼻子,才會出不來氣的嗎?人,人怎麼可能忘了呼吸?太荒唐了。

最後這句她問出聲來了。朋友也笑起來,說,我知道你不信,但真的有這種可能性哦。有科學研究報告的,如果你太性急了,或者內心太焦慮了,都可能影響你的呼吸。

可我們是人啊,人可以不記得吃飯,但怎麼可能忘了呼吸呢?

當然不是真的說你不知道該怎麼呼吸了,但呼吸也好、吃飯也好、做事也好,情緒也好,都是你腦子裡的神經控制呀。如果神經被別的事情佔去了優先級,比如說,你特別焦慮,或者做事節奏特別快特別急,就會奪去呼吸的優先級,那樣看上去,你就是忘了呼吸,比如三次只呼吸兩次,比如每次呼吸都很淺,都有可能,這樣你人就覺得憋氣咯。

聽上去似乎有些道理。但還是有點難以置信,忘記呼吸——就像自己回到了一張白紙的新生兒,連呼吸都需要從頭學習。也許連新生兒都不需要學習呼吸的,其實。Louise心裡這樣默默地想。

朋友看出來Louise有點尷尬,連忙安慰她說:沒事,這種情況經常發生,我以前一段時間也這樣,所以才知道嘛。現在人壓力都大,都很焦慮,這種事太常見了。我告訴你一個辦法,你跟著做就好啦!不用擔心!

Louise還沒來得及回答,朋友接著開始熱心介紹:其實現在很多冥想班啊,甚至智能手機上都有嘛,就是教你呼吸。你深深一吸,hold住幾秒,然後用嘴緩慢地、持續地吐氣出來,完成一次深度的呼吸,同時儘量放開所有雜念。這樣深度呼吸一兩分鐘,每次都飽滿到位,很快你就感覺好多了。

說著,還抓著Louise的手當場實驗了一分鐘。

果然好了很多,眼睛都看得清楚多了,像剛剛擦完了眼鏡鏡片。

謝謝你,感覺真的好多了耶!Louise很高興。剛才聽說自己竟然會忘記呼吸,讓她感到極度的焦慮,現在豁然寬心了很多。

不用客氣,我也這麼過來的。我理解你之前為什麼不相信,我以前也不信,人會忘記呼吸,人會不知道怎麼呼吸,簡直是笑話嘛。但自己試過才知道是真的。呼吸原來不是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說人生真的好難啊,連呼吸這件事都不是理所當然的。以前大家說,不想卷?沒問題,躺平咯。現在好了,躺平都未必能行,因為且不說吃喝,連呼吸都不是件自然就有的事情!做人苦啊。

你這個人好像總是容易往悲觀上走啊。其實沒那麼糟啦,我跟你說另一件事,那才是真的悲苦。我有一個遠房親戚,男的是蓋房子的木工,老婆挺漂亮挺有風情,一切本來都美滿得很。結果老婆突然確診愛滋海默症,才剛過50歲啊,基因突變,沒有辦法。男人很愛他老婆,帶著老婆積極跟病魔鬥爭,到處看病,開了很多藥,自己提前退休,拿著養老金過日子,就為了每天能陪他老婆,陪她到處走走,陪她去海邊玩,陪她聽音樂,陪她洗澡、理髮、美甲、美容,他相信只要盡力而為,一定能控制病情,讓它保持穩定或者儘量緩慢發展。

結果很不幸,她的病發展得比想像快多了。到今年,得病不過四年多吧,已經除了老公誰都不認識了,智商退到一個兩歲小女孩的水平,已經無法說話表達自己,只能咿咿呀呀地哼,也走不了路,因為大腦失去了分辨方向和距離的能力,只能坐輪椅。醫生跟他說,下一步不知道什麼時候,但看這個趨勢大概也很快,下一步她忘記的就會是吞嚥和消化,那也還可以用鼻飼。但下下一步,也就是最後一步,她的大腦會忘記呼吸,退回到出生前,退回到生命的起點,那時就無法可救了。

那才是真正的忘記。把人世間經歷過的一切都徹徹底底地還回去,還得乾乾淨淨。還給誰?不知道。但看上去簡直是一個神秘的儀式。對病人自己來說,這當然是個悲劇,但她感到的痛苦不算多。但對身邊人,那是一種怎樣的折磨!我簡直想都不敢想。你做什麼都幫不上她,只能看著她像一個橡皮擦那樣一點一點傻笑著將自己的生命擦掉,擦得乾乾淨淨,像一張新的白紙。看著她最後停下手,笑著夾斷呼吸。人真的是會忘記呼吸的。從他們的事我才知道,這句話真的不是什麼文學修辭。

像我們這樣忘記呼吸,尚且有彌補的餘地,很幸運了。所以我很喜歡剛才教給你的大口呼吸法,我喜歡那種live to the full extent的感覺,像在大海上鼓起風帆一樣,鼓起我胸中我體內全部的空氣,什麼都不想,生命快樂地前行。

Louise還在發呆。她沒有從這個又悲傷又可怕的故事裡回過神來。她在腦海裡窮盡性地搜索,想要感受到完全忘記呼吸是一種怎樣的恐怖之境,但沒想像出來。到底是很平靜地,像一個本來什麼都還不會的新生兒一樣,感受不到被奪走什麼的痛苦;還是很暴烈的,像被一隻鐵鎖般的手緊緊扼住了咽喉,直到一口氣都不再從那裡出入?

而且,讓我們記得和忘記呼吸的,真的就是神經嗎?會不會還有別的什麼?一千年以前,人們注意過這件事情、找到過切斷呼吸的兇手嗎?一千年以後,人們又會怎麼解答這件事情呢,還會堅持神經的學說嗎?

神經的學說不是不可信。只是太單調了。Louise心裡這樣想,自己覺得什麼地方有點可笑,但說不上來。朋友就在對面坐著,說完剛才的話之後,又開始了幾次飽滿的呼吸,不知道是在享受呼吸的快樂,還是在排解剛才激動的情緒。

他人的痛苦和恐怖,往往會激起我們很熱情的自我保護。Louise意識到聽完剛才的故事後,她也緊跟著呼吸了幾次,只是沒好意思表現出來,默默地在胸部翕張。

這裡面多多少少,總有一點神秘的成分。尤其是我們用深度的呼吸來反抗忘記,那裡面有多少神秘的東西!Louise堅持這麼認為。我們依賴自己的大腦,依賴大腦的神經來做決定。那麼我們的大腦,我們的神經呢?它們依靠什麼?難道它們只是飄來飄去的水母?難道我們能想像那樣的自己?我們要造出精準打仗的航母,要讓它100%聽從我們的操控,但我們自己的生命卻像一條不系之州、像一隻水母、像一片浮萍?而我們對這一切都毫不在意?也許,我們本來就只是水會流過的一塊石頭,但問題是,我們真的是這樣想、這樣做的嗎?

我們真的容許自己忘記呼吸?

人真是世上最奇怪的生物不是嗎?我們記錄一切,不,遠遠不止我們自己的一切,是一切的一切。但我們也都承認,我們很容易就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自己,忘記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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