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en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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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arm helper

彩色玻璃

這是一個已經廢棄的教堂,最近被放上了出售清單。它的玻璃是彩色的,不是上面有人物、極其隆重的那一種,就是各種顏色的玻璃,很大,瘦長的身材,陽光出來的時候好看得像個童話。這個鎮子上所有的老人幾乎都是在這裡結婚的。“裡面也很漂亮。”他們常說。

但十幾年前教堂就不開放了,所以年輕一代看到的,就只是這個彩色的盒子。當然他們也不在乎了,因為剛到上高中的年齡,他們就急不可待地飛出這個小小的鎮子,飛去了長滿各種壯觀建築的城市。誰也不會想起這個教堂,即使偶爾想起來,也像想起一個童年喜歡過的八音盒那樣,它早就埋在了雜物間的塵埃裡。

只有路過的老人會依依不捨地看它,同時對門口地產商的售樓牌——那是方圓幾十米以內唯一一塊新的東西——輕蔑地投去一瞥。當然他們誰也買不起。即使買得起也不會買,買一座教堂能做點什麼呢?現在是有很多城市把舊的教堂、工廠、倉庫通通改成了辦公空間或者零售店,但在這個寧靜的小鎮子上,即使有了上帝的招牌,又能把店舖和辦公室租給誰去呢?

於是它就慢慢廢棄了。廢棄的東西往往無處可去,只好變得美麗,而這座教堂,還是美麗裡面最美麗的那種。

教堂裡面已經很久沒有人跡。加上瘟疫一來,更像是人跡不到的深山老林。彩色玻璃耐不住寂寞,想找個說話的對象,環顧一週,只有教堂中心的基督像在看著它。

彩色玻璃:hello!你還好嗎?

基督像:嗯,老樣子。

彩色玻璃:這麼久沒人來,看來這教堂保不住了。

基督像:唔。

彩色玻璃:你總是這麼不愛說話嗎?問你什麼,不是嗯嗯嗯,就是唔唔唔。跟你面對面住了這麼多年,加起來說的話都不超過十句。

基督像:嗯。

彩色玻璃:好吧,你不愛說話就不說,聽我說說也好,我快憋死啦!唉,好久沒人來打掃了,我一身都是灰,就快和泥了。你記不記得,以前別說白天,夜裡月光照下來,我都透亮透亮,像滿天的星星,而且比星星還多出好多種顏色呢。多麼幸福的日子啊!每天別人的眼睛都好像在對我說:你真美!你真美!

基督像:嗯,你的確很美。

彩色玻璃:可是現在,什麼都沒了。我就像一堆沒人要的舊衣裳。

基督像:唔,不,你還是很美的。

彩色玻璃:我還會零零星星聽到一些老人在外面議論,但他們的聲音大大不如以前,像一群蚊蟲一般,什麼也聽不清。以前人們進來這裡,我就是他們的日光和月輝,我披在他們身上,就像信仰輕輕覆蓋在人們的靈魂之上。每個人都想看我,想把自己全部擠進我的光暈裡,他們的嘴輕輕動著,想說點什麼,但又不敢說出來。不過我還是都聽到了,這裡人的秘密我都知道。

基督像:嗯,人們是這樣的。

彩色玻璃:我曾經覺得,雖然你才是他們膜拜的神像,但人們一定是來看我的。至少真正讓他們來了又來的,是我。如果不是我的美麗,人們怎麼能忍受天天來到這裡,看著四壁空空的灰白房子,和永久不變的你,你知道的,你看上去總是那麼蒼白,那麼瘦弱,那麼悲傷。

基督像:嗯,大概我能讓他們平靜吧。

彩色玻璃:也許。但人是很貪婪的啊,慾望像寄生蟲一樣爬在他們身上。他們根本就捨不得五顏六色的世界,不管他們在你面前表現得有多麼虔誠。這是為什麼他們喜歡我的原因。教堂到處都是白的,而我這麼絢麗多彩,人們幾乎可以來教堂裡找到酒吧和舞廳的樂趣。

(想了想,又說):但你知道嗎,我一直為你不值。你每天被綁在一個架子上,那麼痛苦,那麼悲傷,但人們呢?他們向你草草敬拜,只是想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付出贖掉自己剛剛犯下的罪過,這樣他們好去犯下一次罪。你卻為了這個忍受永恆的痛苦和蒼白,一天福都沒有享過。

基督像:這是我自己樂意的。

彩色玻璃: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樂意做這樣的事情呢?你好比說我吧,沒有漂亮衣服穿,沒有bling bling的光照著我,沒有讚許的眼光看著我,我就會好難過,好不開心。但我看你,既不高興,也不難過,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那樣。你不覺得寂寞嗎?

基督像:不,我不寂寞。也許你覺得人們很草率,也不投入什麼真正的虔敬,只是想騙騙天、騙騙自己,得過且過就好了。但我是享受他們的陪伴的。他們每週都會來,每週都熱熱鬧鬧,每週都在我面前表現出他們生命裡哪怕只有一秒那麼長的虔誠。你看林子裡的樹,它們也不會和腳下的野草、和脖子上的鳥窩計較什麼,它們生活在一起,因為彼此需要。我和人們,也一樣。

彩色玻璃:但他們並不真的尊敬你,也不是真心想要陪你啊。

基督像:真真假假,本來就是相對而言。而且能安慰到我們的真,只有我們自己覺得才算。

彩色玻璃:每次看到湧進來的人們,臉上心裡,根本沒有真誠和高尚的影子,我心裡其實很不耐煩。這世界真無聊啊!你真的覺得人類還有救嗎?

基督像:我不覺得。但我還是要繼續去救。因為這就是我的工作,不論人們理解不理解,尊重不尊重。而且,正因為高尚是這個世界上最稀有的東西,所以我更不能放棄。

彩色玻璃: 嗯。不過真的好無聊啊,沒有任何人能給我帶來快樂,雖然我總帶給他們很多。

基督像:嗯。

(教堂裡安靜了十秒。不知道為什麼,這時候安靜突然變得如此難以忍受。)

彩色玻璃:說起來,我一直想問你,你不覺得人們在長著彩色玻璃的教堂裡祈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

基督像:嗯?

彩色玻璃:人們又想在這裡尋求最聖潔的庇護,夢想著雪一般美麗純潔的天堂生活,但又這麼依戀五顏六色的俗世生活,有時候還要再加上美妙的音樂!人們如何能在這酒吧一般的光線裡得到內心的平靜?

基督像:嗯,這就是人啊。世界上是不存在一個雪一般純潔的天堂的,這樣說的人都是因為早就持有了“天堂”的股份。但人們之所以相信有一個雪一樣的天堂,正因為人們永遠只能在俗世裡注視它。

彩色玻璃:你的意思是?

基督像:我的意思是,真正的天堂在你身上。人們以為在另一個世界的天堂,其實就在他們自己身上。每個難以覺察的瞬間——他們以為看的是你,但那上面站著的正是我。

基督像(停了幾秒鐘,繼續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彩色玻璃:行吧,你說是就是吧,雖然我還是不太能明白,說實在的,你知道,看上去我跟你還是太不一樣啦。

基督像:(笑了笑)嗯。

彩色玻璃:你說,他們最後會把這個教堂賣給誰呢?

基督像:唔,不知道。

彩色玻璃:如果是建成一個音樂廳,或者一個藝術館該多好!人人看到我都會稱讚我美的!我會讓人們多麼高興哪!

基督像:(笑了笑,略略點了點頭)。

彩色玻璃:白天黑夜,人們都會在這裡流連忘返。我不用再忍受教堂刻板的作息時間,可以睡幾個懶覺——藝術家可都是很晚起的,你知道。你呢,你可能也會被人穿上俗世各種漂亮的袍子什麼的,身上掛滿彩燈,甚至給你化化妝,哈哈,想想都覺得很有趣。大家會更喜歡你的!

基督像:嗯,沒關係啦,本來我的生命並沒有跟這塊雕刻的木頭拴在一起。人們在哪裡需要我,我就會出現在哪裡,跟從前一樣。

彩色玻璃:那如果人們把你搬走,或者甚至扔掉呢?你不害怕嗎?

基督像:嗯,不害怕。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任何地方。我說了,我的生命與木頭無關,我天生就是個流浪漢,不需要家,每天都遇到不同的人。這個家是給人們住的,不是給我。

彩色玻璃:你真大方哪。不過現在人們越來越不在乎信仰這回事了。高尚幾乎絕了種,即使偶爾出現,也沒人尊重,只會覺得你傻。可能很快,這個世界就要一個教堂都不剩了。

基督像:嗯,也許吧。不過高尚也是一個跟我一樣的流浪漢,他不會在乎的。

彩色玻璃:那要是別人問你,你希望這裡被改成什麼呢?

基督像:嗯……沒有想過。你見過鎮口那座廢棄的圓形磚牆嗎?它曾經是這鎮上最氣派的房子。現在只剩下半堵磚牆了,上面長滿了草。這裡也終將如此,我們也終究如此。可能這是為什麼我從來沒想過你說的問題吧。

彩色玻璃(有點難過):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們也快要分開了?

基督像(微微抬頭,笑了一下):嗯。但你還是看得見我的——在你需要的時候。

彩色玻璃:我喜歡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那時候夕陽透過我打在你身上,你看上去很舒服、很溫柔。

基督像:嗯,我也喜歡。謝謝你送來的光。

彩色玻璃:不,謝謝你。其實我知道,你才是那個真正有顏色的。陽光為了你而來。月光在追逐你。人們也是。我也是。

基督像:我說過了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教堂就此靜下來了。從廢棄以來,天天如此。但今天的聊天過後,高挑的大廳顯得格外安靜。在它的門被再次推開,新的主人走進來之前,它大概就一直這樣了。

最重要的東西是不可說的。我們要繞啊,繞啊,繞啊,繞著它走,一直走,直到不得不去面對。但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還是什麼都不說,像陽光,像月光,像星辰,像風,像風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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