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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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我 | 我和“我不行”

何晓佳面临着一场重要考试。

就像人生中的其他重要考试一样。她感到焦虑,情绪低落,整天打不起精神。何晓佳心情差的时候几乎不说话。两周过去了,离考试越来越近,情况越来越差,何晓佳走在路上会突然情绪失控,流泪。终于,她拨通手机里半年前存下的学校心理咨询中心的电话:“我想预约心理咨询。”

挂断电话,何晓佳感到如释重负。下班的时候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达咨询中心。

何晓佳看到预约台有另一个女生在埋头填表。工作人员给了何晓佳一份申请表,除了基本信息,还有一些问题,她一一写下。

请填写您的主要问题、症状或烦恼:对自己不满意、“自我”身份的危机、焦虑情绪。

您前来心理咨询希望达到什么目标:接纳自己,有很多的情绪,希望得到处理。何晓佳想,其实宣泄一番也许有用。

请写出您成长过程中发生的对您影响比较大的一些事情。何晓佳想了五分钟,写了和父母有关的几件事。

填完申请表,工作人员让何晓佳回去等电话。


五天后何晓佳接到了心理咨询中心的电话,第一次咨询安排在三天后的星期四,那天正巧是考试当天。心理咨询安排在晚间时段。

考试安排在早上,何晓佳是最后一批。和以往的考试一样,何晓佳认为自己肯定考不好,但焦虑归焦虑,她心里也明白,最终自己也会硬着头皮上,过肯定是没问题。

晚上何晓佳按时来到咨询室。

咨询师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性,何晓佳暗暗松了口气。此前她担心会安排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咨询师,担心对方搞不定自己。

咨询师刚介绍完自己的名字,何晓佳就巴拉巴拉说开了。她说她有些抑郁情绪,咨询师看到眼泪在何晓佳的眼眶里积聚。她说到最近生活里发生的事情,家人生病、情感不顺利、考试的压力,又说到自己的成长经历。在第二次咨询之前,何晓佳回听第一次咨询的录音时,她发现自己当时说的如此破碎和跳跃,真是难为咨询师了。

咨询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两手掌交叉轻握,专注地看着来访者。何晓佳坐在椅子的前三分之一,围巾和手套搁在椅子边,外套脱下一半,两只袖子在腰部打了个结,她的脸微微发红,讲话的过程中伴随着双手的手势变换,面向位于左手边九十度角方位的咨询师,眼神时不时掠过正对面墙上的挂钟。

咨询师对何晓佳流露出的抑郁情绪感到警觉,见缝插针地评估了何晓佳的自杀观念。何晓佳说自己最近没有想过自杀,后又改口说偶尔想过,但没有真的要去做,只是一种逃避的念头。

时间过得很快,时钟指向七点四十五,还有十五分钟。何晓佳停了下来,把剩余时间留给咨询师。

咨询师总结了今天的谈话内容,主要是何晓佳最近遇到的事件以及考试带来的压力,给了何晓佳一些反馈,让何晓佳意识到自己一直以为是考试的压力让自己感到难以承受,但现在看来,这段时间的每一件事情足以引起压力,更何况叠加在一起。

咨询师给何晓佳留了两个家庭作业,何晓佳用手机备忘录记了下来。

挂钟指向八点,何晓佳穿好衣服和围巾手套,站起身,向咨询师表达了感谢,并约好下一次咨询的时间。


第二次咨询是两周以后的星期四。

咨询的前一晚,何晓佳想起咨询师布置的作业还没有写。那两个问题一直在何晓佳脑子里转,但她一直没有理解问题的含义。第一个问题是“把我和我的环境分开”,何晓佳莫名觉得是个很厉害的角度,但一直无法下笔。坐在电脑前,她试着写几个句子:“我是……”“我的环境是…… ”她感到困难以及不明所以。第二个问题,因为何晓佳相信自己考不好,咨询师让她写下自己必然能考好的几个理由。何晓佳勉强写了几条,又自嘲地想到,我根本就不信我写的东西嘛。       

何晓佳掐着表来到咨询室门口,六点五十五分,咨询师还没到。旁边有个姑娘倚靠在隔壁咨询室的门口,她的咨询师风风火火地赶来,翻包找钥匙开门。

六点五十八分,右手边有个男生走进咨询室,听到他和咨询师互相打招呼。

七点整,何晓佳的咨询师出现在视野中,她边开门边睁大眼睛看着何晓佳,似乎在辨认是不是这个来访者。何晓佳跟着进去。时钟指向七点零三分。

何晓佳拿出手机,开始读自己写的作业。读完第一道题,咨询师说:你是我的来访者中第一个认真完成家庭作业的。何晓佳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咨询师说: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你非常认真。何晓佳继续读第二道题的回答,读完她自嘲地说:“我虽然这么写了,但我根本就不信。我不信我能考好这场考试。

咨询师说道:“你写到的理由有周围的同学和老师都对你评价比较高,相信你能考好。”

何晓佳说:“是的,认识我的人多数都认为我很优秀。但我根本不信他们说的。我相信他们是诚恳的。但那没有办法内化成为我对自己的评价。我觉得自己是没有能力的。我甚至觉得他们看到的是假的我。真实的我根本没有那么优秀。” 

咨询师没有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她问:这是你第一次不相信吗?以前有过类似的经验吗?

这真是个好问题。何晓佳后来想。

她开始在脑子里搜寻记忆,这并不困难,有些场景甚至清晰如昨日。

“我上小学的时候”,何晓佳开始叙述,有点惊讶于自己追溯到了小学,“一直是班里第一名。那是一个农村小学。我的班主任常常对我说,你不要骄傲,城里的孩子比你们厉害得多。你现在是第一名,以后就不一定了。

我记住了老师说的话。

上了初中,从农村到小镇上,一个年级七个班,第一次考试,我是年级第一名。我感到非常意外。我当时想,也没有老师说得那么严重。后来一半的考试年级排名我都是第一名。但是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小镇,县城里的同学要厉害得多。没什么可骄傲的。

中考的前几天,我忧心忡忡,问班主任:我考不上一中怎么办?班主任站在窗户边开玩笑地对我说:你要是考不上,就从这里跳下去。后来我的中考成绩是年级第一名。

到了高中,我发现我小学老师说的是对的。大家都非常优秀。我很恐慌。

高一有十一个班级,每个班级在五十人左右。第一次月考刚过去,我记得那天上午课间操时间,班长过来问我打算考第几名。我说前十五名。班长说:年级前十五吗?我大笑,回答:当然不是啦,是班级前十五名。当天就出了月考成绩,我是班级第一名,年级第十三名。难以置信!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后来我一直维持在年级前五十名。

高一结束,文理分科,理科分重点班。有一场选拔考试。我蹲在家门口,告诉站在身后的我妈:我要考重点班。我妈说:就你,不可能吧。那次考试我考了第八名。

高考之前的两周,我出现了一些情况,情绪失控,一上课就控制不住流泪,持续了一个星期。随后的摸底考试成绩下滑。我相信自己考不上重点大学。之后发生了一件我至今都觉得是个谜的事情。

我们高三换了新的班主任,那天我同学告诉我说郑老师,他是我高二时候的班主任,让我下课去找他一趟。下午三点就下课了,我去办公室找老师。他问我最近的情况。我说我担心自己考不上。边说边哭。

老师给我讲了他自己的成长故事,以及他兄弟姐妹的故事。他说的一句话我记忆犹新,他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努力,这一代做不到的,交给下一代。哈哈,对一个高中生谈下一代也是蛮好玩的。总之那两个小时的交谈彻底治愈了我一上课就哭的毛病。

后来就是考研的时候,考研前一个月我出现了严重的焦虑,担心自己考不上,坐卧不宁。出成绩的那一晚,我看到分数,出乎意料地好,以至于我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让室友帮我反复确认。一夜没睡。”

何晓佳讲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她有点恍然大悟,同时又有一些不确定,陷入了沉思。过了几分钟,她说:“原来这是我的应对模式。不相信自己能做到,实际上每次结果都是好的。但是,好的结果从来没有对这个模式产生过任何影响。它是如此固定地、一次又一次的启动和运行。

何晓佳感觉到一阵恐惧,顿了一顿,她说:“以前这个模式一直运行着没有出问题,是因为我虽然坚信自己考不好,比如考研,但这并不影响我在行动上全力以赴去准备考试。这也是为什么结果都是好的。

但这一次不是,这一次我陷入到巨大的恐惧当中,难以集中精力认真复习,因为我坚信我考不好,复习是徒劳的。这变成了一个可怕的自我实现的预言。我把时间和精力用在找借口、采取行动来准备接受最差的结果上。我完全沉浸在这里面。”

何晓佳没有留意到对面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七点五十五分。

咨询师温和地打断了何晓佳,给何晓佳留了一个作业。

何晓佳带着尚未平复的心情离开了咨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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