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斯
刘斯

建筑学给了我观察的眼睛,我用它回首凝望童年的乡愁

别了,我的故园 · 三学街与东木头市

(编辑过)
一座破旧的小院,一条古老的街道,一片失落的街区,一群失去了故乡的人

西大街那座全家只有我没有见到过的合院老房到底是什么样早已无从得知。早在我出生之前,它被挖掘机轻轻一碰,就成了平地,那些被遗忘的土块与断木,化成了家人口中的片段文字,一粒粒又重新飘进了我的想象里:

那天一早,阳光攀过积满灰尘的瓦片,照进几座小屋围成的方形院子,院子一下就亮堂起来,黄土地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玻璃,屋子里也明亮起来。我的姑妈们从东西两座厢房起了床,梳洗一番,姐妹四人看着院子里亮晶晶的树叶,想到可以叫上前院的孩子,把绳子拴在树上,一起玩跳皮筋的游戏。奶奶也从正房出来,端着一个白瓷碗,里面装着煮熟切好的猪肝,她用筷子敲屋子旁边立着的一个不锈钢盆,喊:咪咪,咪咪!只听得由远及近几家的屋顶瓦片都依次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一只全身雪白、脸大肚圆的猫咪飞一样跳进了院子里,呼噜呼噜吃起了早饭。春光明媚,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大家从邻居那儿借来了相机,七手八脚搀着爷爷从房里出来,扶着他坐在凳子上,拍下了我手里的这张黑白相片。爷爷身后就是正房的墙,夯制的墙裂着或宽或窄的缝,顺着裂痕,墙面一层层地脱落着,在与地面相接的地方尤为严重,大概是院内排水不畅的缘故,墙基处那道裂痕在照片里成了一条密实的黑色,显得墙体本身格外得厚重——这是老房子留给我唯一的影像参考,也是爷爷生前的最后一张留影。几年后,爷爷病重离世,再过几年老房子也成了废墟,又辗转多年,全家终于迁回西大街,早已是物是人非,如一场梦般在楼房里又开始了新的生活。四四方方的明城墙里,很多人都有着这样的故事。但也有些老街旧院,安安静静地待了一百年。

——南门外,是西安最繁华的地方,通体玻璃幕墙的写字楼与商场映着来往不绝的车流。进了南门,南大街也是一派摩登亮眼的气象,各个建筑都披挂着自己的独特宣言,比肩而立、一较高低。灯火辉煌的角落里,有一座小巧而精致的塔,单看它的形状与檐口造型与小雁塔颇有类似便知其不凡。这座塔名为宝庆寺塔,塔的身后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牌楼,上书“书院门”三个字,进了这个牌楼,便与先前的花花世界隔绝了,眼前是另一番笔墨纸砚构成的天地,突然地那些汽车的鸣笛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埙或笛子的声音随着脚步的更移来回交替;电子屏在这里也消失了,书院门内所有的标语与告示均贯彻起“能书则书”的原则,宣纸上、木板上写着苍劲的书法,于是就连“禁止吐痰”这样的牌子也值得玩味起来。

五年前,我曾一遍又一遍走在这条街上,顺着书院门一路直走,经过三学街,穿过府学巷,走进东木头市,这块方方正正的街区邻接着周围的多条街道,但我偏偏喜爱这一条路径:越往前走,每经过一个路口或拐一个弯,气氛便愈发宁静一重。三学街的中间,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树,弯曲着树干,倚着旁边漆着朱红的木架,优雅地朝天空伸展着——时间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路、树、屋这几样分别清晰的东西,放在阳光下一起晒了百年,便刻上了相似的纹路,镀上了相似的光芒,完完整整成为了一体,向来者宣告它的领地。而我这位来者,兜里揣着笔,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图纸,看着眼前的这棵树,惊喜地在图上画了一个圈。

五年之前的每一个初春到夏季,都有与我相似行头的学生走在那里,三学街与东木头市这片街区是学校每年的课题,老师一遍遍讲述着这个明清古街区有多么重要,而我们就一天天思考到底能为它“建设”些什么——“也不是非要‘建设’出什么啊”,对此老师回答道。

于是我们的一次次散步仿佛一场寻宝之旅,在已经略显残败的街上,顺着新旧交替的房顶,寻找线索,拼凑出这里的街道肌理:东木头市坐落着一间间传统的关中四合院,不论它如今是砖砌还是土夯,仍然保留着曾经的格局。府学巷上那一间每次都要从中穿过的小屋,原来是清朝时的校门,两旁的砖房依然沿用着校舍的木构架屋顶,而我驻足欣赏的古树,早在百年前就伴着莘莘学子走进了书堂。越了解这里,我越觉得似乎不需为它做出很多:这里很多的居民开了书画装裱或雕刻的店面,同书院门一起构成了西安市重要的文房用品街区,他们经营与生活在同一处地方,既节省了成本,也一定程度保证了生意的稳定——我想,这里需要的,大概是实际的房间的修补,或是街区上的一些小小的装置,给这里带来多一点的活力和客流,那些能工巧匠就能把这里打造得更好。

三年前,一条新闻在同学间传开:“三学街与东木头市整体搬迁改造方案已通过,一核三轴两带,打造文化街区样板”——原来,曾经我一步步走过、一家家看过的那条记忆里长长窄窄的街道,在地图上一条线画过就变成一个简单的“带”了。

一年前,我再次路过东木头市,已成一片废墟。一堵尚未拆掉的刷了白漆的砖墙上挂着一堵黑色破旧的木门。我呆呆地望着它,想起似乎很久以前,在我还是个小孩蹦蹦跳跳走在街上的时候,曾被一张藤制的躺椅打断了去处,那张椅子上一个神气的伯伯摇摇晃晃地挥着扇子,他的背后就是这样一堵白墙;又想起似乎五年前,一个阿姨也曾从这样一扇黑色木门里出来,对我说,“我家猫下崽了,要看看吗?”那只小白猫有着蓝眼睛,长毛长尾巴,就像爸爸总说起的那只奶奶院子里的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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