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
柯林

无定形

将要

为什么不说说我们的生活呢?什么我们的生活?好吧,不是你的,是我的。应该没有区别,分析到所站的位置。但仍不同,正如你第一次拒绝了我,我来谈谈,随便谈谈,请随意就好。

我将要无处可去,不对,这是从过去绵延到未来的问题,然而我已经不再为此焦急,你会为了最终投入火山岩浆中的肉块而感到焦急么?不会。但是我们三个人那天做了同样的梦,我,妈妈,和爸爸,我们都梦到自己身上长了严重的肿块,肉像藤蔓般延伸开来。我记得我在梦里想,如果我能早点睡觉不熬夜就好了,旋即又想到没有黑色的夜的恐怖我也不知道何为睡眠,这是个伪命题。另外何必担心梦呢?它就像一本未完成的自杀大全,滔天的洪水让肺部从麻木到失控,从悬崖跌入悬崖的无尽循环,真好啊,是梦,我对梦到七窍流血的镜头而感到恍惚。

这仍不是,如果这一切都是梦,我想依然不是你经历的生活。好好想想,回头,把每一个瞬间都找出来。哦我知道了,那里有两条狗。什么样的狗?是斗牛,它们的眼神能够通灵。那是谁的狗?不知道,但是我牵着它们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我的狗。一个黑白的狗,老狗,尾巴的部分长了肉瘤,医生说不影响生活。另外一只是棕色的,毛被很好的剃过,这是谁干的呢?我需要想想。那两个狗总是并排或者一前一后走着,说走着并不准确,那是用嗅觉来感知世界的生物,所以应该,我想它们的世界,更像是在雾中或者在河流中,或许在狗看来,自己是蝴蝶或者鱼也说不定。

狗的眼神让我尊敬它们。因为那并不是普通的宠物狗的眼神,虽然它们是宠物狗。那眼神随时都会失控,失控到无法让人理解的空间中。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手里的绳子总是四处乱窜,稍有不慎就会进入森林。

现在是两个女人在牵着狗,一人一只,我站在后面?还是站在前面?不知道,但是我看到背影和说笑,就像我从来都知道这个场景从何处而来。她们在讨论不寻常的年份,有森林大火,瘟疫,地震,洪水,蝗灾的年份,轻松的谈论,即使这里早已有了瘟疫的迹象,仍轻松的,就像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

一切如常。

但你不讲讲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么?当然当然,我会,因为这是重要的环节,但在此之前,我要说点别的。就在那个下午,在低矮的蓝白相间的桌子上吃完西瓜,他说道:

真好,你还能生活。

然后他就匆匆走了,因为还有工作上的事情,同样也是这个人,问道:

我离不朽究竟有多远呢?哪怕只留下一首诗也好。

这个时候我总是想起来,小的时候被要求被他的诗歌的事情。那个时候还有亲戚家的孩子一起来做客,然后他说,十块钱!谁要能背出来就给十块钱!于是大家都一哄而上,因为门口小卖部的雪糕很可口,有可乐味的,那时候很罕见。我并不想加入背诵的行列,因为觉得太蠢了,或许当时也有嫉妒的成分在里面,毕竟,八岁的我还写不出那样的诗。

孩子们开始比赛了,那是一首关于向日葵的诗,他纠正孩子们背错的段落,强调节奏和腔调,仿佛是个指挥家。终于,他找到了我。

你怎么不去,跟他们一样?我看到他很生气。我把钱给别人了!他威胁我说。我摇了摇头,后来的事情不记得了。

今天是周四啊,你们还有周五,周六,周日。新开的商店里这么说。

然而在脑海中出现的是另外的商店,那个我不喜欢的人经常带我去。虽然我轻松地说出了不喜欢,但是理解这种不喜欢却花费了很久很久,或许我在过去还是喜欢的,至少是给我买儿童杂志和酸奶的时候,从什么时候不喜欢了呢?大概是表妹出生之后,那个古怪的小孩,跟她奶奶长的一模一样,仿佛她奶奶凭借什么法术返老还童的一样。连声音都一致,真是太奇怪了。

继续讲那个我不喜欢的人。老实说,这种不喜欢仅仅来自感觉,我甚至没法分辨出这是什么。悄悄话?或者是隐秘的讽刺?她总爱那样,然后每次其他人靠近,她就会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露出笑容。但是这里隔音不好,对,那个暖气片的秘密通道,能够传递风和争吵,所以我什么都知道的,多么讨厌都知道的,多么讨厌我我也知道的,不讨厌我认为我能够和她们同一阵营我也知道的,偶尔冒出怀疑想要让我搬走也知道的,都知道的。

你的故事里没有情节,那不是最好的。我把一篇旧故事给那个人看的时候,他说。可是,生活真的是有情节的吗?我怀疑那些天衣无缝的故事,没有任何的缝隙,连苔藓苗都无法从中生长出来。你得写三段式的东西,起承转合,懂吗?那些东西,然后还得有戏剧性,抖包袱会不会?得是那些东西,别人才会看,不然,混乱的东西,就是人自己的生活了,他们不需要看你写的就知道他们生活在哪里。

现在是周四,感谢你的支持,现在发放十斤鸡蛋,从八点开始。

那我搬走怎样?我已经搬走过一次了。哦哦我记得,那是你十三岁的时候,那个时候就像诅咒,你走了之后,你爷爷就摔倒了,然后他开始因为不明原因发烧,然后他就去世了。你真的觉得和你无关吗?或许吧,我不想怪你,相比你我觉得那个医生更有问题,他死的时候不是喊了嘛,医生,不要给我下毒,我还不想死,下毒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那个医生呢?那个医生?呵呵,正如他所料,走下坡路啦。先是岳父因为贪污的事情被判了无期徒刑,那个老头子,快八十了吧,婚外情找了个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女人,现在还在监狱里,不过他有官职,现在送到首都去了。你见过医生的儿子,你记得吗?

记得,当然,他像个脑瘫儿。他坐在一堆昂贵的玩具中间,痴痴地笑着,他的小学老师特地来照顾他,还有一些同学,当然,请人吃饭,花钱的。你还记得……啊记得记得,初中那时候,他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打滚,你不喜欢的那个人,对,她也是老师之一,给他带过课。那个家伙可真傻啊,哈哈,要不是家里有钱,哈哈,那个傻子。她那么说,和她的同事们,那是谈资之一,她们永远都有谈资说那些。他对那些浑然不觉,他不傻,只是觉得迎合那些太过于蠢,而且他喜欢快乐和人们的目光,他永远不会被遗忘,正是如此。他过了很久才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爷爷被宣判的那天他刚考试完,他向老师报告自己后面座位的人作弊,然后那个作弊的小混混被惩罚了。小混混在考后往他肚子上用刀子捅了三刀,然后他就进了医院。我是正义的,他和他妈妈说,然而他妈妈只是流泪却什么都说不出,我是正义的,我爷爷就是正义的人,我会贯彻这种正义。他反反复复地说着直到睡着。他好了之后回到学校,继续备战高考,就在那天,他去买考试用的铅笔,涂答题卡的,然后从学校超市的楼梯上摔了下来,那时候,他父母签订了离婚协议,他父亲是那个医生。他摔倒了后脑勺,影响了神经。他用左手答题,完成了高考,那是不可想象的战役,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随着夏天的结束,一切都消失了。

这仍不是你自己的故事,哦我,但是,我在那些人中间,在那些故事中间,这仍不够呢?

一会儿我们会抽奖,希望大家关注我们的商店。

我记得那个脑瘫儿的一个朋友,他们两家当时关系比较好。不要再讲他了,已经过去了不是吗?等等不行,那个人很关键,那个朋友。

对,那是个关键的朋友。他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学生,每次都年级第一,即使是对人挑剔到不行的你讨厌的那个人,她也对他夸赞有加。是的,情况完全是这样,但这只是一开始。是的,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他身边,问他题,想要讨教学习方法,自律聪明温和,所有的优点,这里不得不提到另外一个你讨厌的人,哦,她啊,那个家伙,是的,她也喜欢他,那两个人短暂的恋爱过,因为在那个事情发生之后,几乎没有人是他的朋友了。

是的,没有人。

那是诡异的命运展开,但是又清晰无比。是的,因为这个世界的残酷就是清晰无比的,那些势利眼的老师们,他们能用什么样的方式把人夸到天堂,也就注定能让对方下地狱。然后他就从天堂到了地狱,不过我始终认为他被解放了,他皈依了佛教,最后的最后,这不坏,听从佛祖比听从这些虽然被称为园丁但脑子里空空如也的家伙好。

但是还是要回到那个时候,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你知道,我自己也受影响了,环境中的噪音,那个时候什么还都没发生,所以同学们都还能叽叽喳喳地说话。好的,那我来替你讲这个故事。最好的学生会被奖励出国一个月游学,然后他,以及非常欣赏他的老师和他一起去,去的是美国。他们参观了麻省理工,他的老师和他都很兴奋,好像之后他就会来这个学校读书。我相信你,他的老师说,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后来老师就会发现,未来不是不可限量,而是深不可测。

从国外回来之后他就失控了,他的老师是这么评价的。成绩一落千丈,他再也不是年级第一了。他开始磨牙,在课上的时候,老师讲数学题的时候,他磨牙,并且把椅子摇来摇去,前后相继。一直不停,好像在思考什么。然而磨牙不能满足他,他开始用小刀切割自己的文具盒,橡皮,笔还有课本。哦差点忘了,他还在桌子上画了很多的符号,无法辨认,或者还有一些字,但是没人能够认出来。唯一不变的是笑容,之前周围人都会称赞的温和的笑容,现在这温和的笑容弧度变大了,更清晰了,那是戏谑的,诡异的笑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到最后的最后,那个必定会出现的传言出现了:

他要杀人了。

哈哈,这就是你青春的故事?哈哈哈哈哈。我觉得不是,我甚至不知道对方会不会高兴我写下来,但是我忍受不了,忍受不了粉饰这一切的人,太恶心了,我只是想把东西都吐出来,我讨厌后来那些其乐融融的聚餐,那不该发生,即使发生了,那也不该发生,不该。

老师们开始找原因,然后频繁给他换同桌,甚至想给他单独留出来一个座位,不过因为害怕造成相反的效果放弃了,惶恐不安的气氛在教室中散发。老师询问他的父母他在家中有什么异常,得到的答案是,他经常在家中研究世界地图,各种地图,植被的地图,地形图,人口分布,各种各样,也自己描了很多的地图。地图有什么用?我完全不明白。他父亲说。但是大家已经开始怀疑父亲了,理由是某个女性学生家长在逛内衣店的时候看到了他的父亲,正在饶有趣味的看内衣。他们父子都不正常,最后人们总结道。

当时不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吗?那些人。是的,那个时候完全无法预料后面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有三五个人,会在教室后面一起看汽车杂志,没错,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那个孩子很早就结婚了,猝不及防的,二十岁就结婚了,二十一岁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现在都很难将那个女孩和母亲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但是她已经是了。我记得那个时候有很多喜欢她的人,她也乐于和自己的追求者们追逐,然后她很快长大了,高中去了加拿大,交了一个来自新疆的富二代男友,结婚,然后发了自己孩子出生的朋友圈。这是一生的故事么?或者说,接近一生?为何我觉得如此漫长,漫长到无法被定义,就像这个寒冷的夏天给我的感觉一样,感觉明天的冬天就要到来了。冬天很好,可以听听维瓦尔第的《冬》。

即使还有一些沙子可以整理,但是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了,不然会被淹没,记忆就是这样的东西,并不是可以把酒言欢的,如果让我比喻,我觉得那更接近于砝码的东西,沉重的砝码。那么再来一次,从更远的时间开始。

那个时候你外祖父刚刚去世,他是个军人,负责干扰敌台,实际上没人知道他具体负责什么方面的工作。因为长期抽烟,他得了肺炎,接着是肺癌,在新千年到来的那个时候,大家都在往医院跑。医院,我活到现在至今有意识的二十年中,一直充满了医院的记忆。对于外祖父,你几乎没有印象,你的记忆从四岁开始,之前的记忆与其说是被自己记住的,还不如说是被其他人讲述的,被你假装认为是自己的记忆。但是母亲给你讲过那双红眼睛,在尘埃即将落定的时刻,外祖父站在医院病房的阳台上,看着前方,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没有任何的恐惧,就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

那个时候母亲打了你,因为你说了错话。那个时候你一岁多,两岁的样子,刚刚能够表达。或许是我记错了,但是你没有记忆。那个故事是外祖母讲给你听的,母亲抱着你去看外祖父,然后你很不耐烦,当着外祖父的面说,为什么他快要死了,我还要来看他。外祖父假装没有听到一样问了句,什么?母亲则哭着把你打了一顿,你当然也哭了,但是没有印象。

同样的对话,发生在十三岁,那个时候你从家里搬出来住,因为再也受不了闲言碎语,那天你上课的时候被叫了出来,为什么我要去看他?爷爷他的病不只是个小感冒吗?你对着姑父发问。因为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他说了一句,然后我们就去了医院。

我对重症监护室的印象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这里灵魂和肉体是分明的,几乎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能够如此清楚看到这两者之间的分离,然后你会发现,吵闹是多么的好,沉默是多么的糟,特别是当人仅存的力量只能用来沉默的时候沉默是多么的糟糕。没法交流,因为每个在这里的人都考虑到了某种结局。我依然记得那个带着绿色玻璃窗的小楼,人们都从电梯上去,当然,有些人从电梯上去就再也没出来过,除非是以另外的形式。灵魂在消散,或者在转化,大概是这么一回事。

更后面的事情你却没有印象了,或许是被其他的事情覆盖掉了也不好说,但是你再也没能搬出去住,回到那个你热爱的小房间,那个时候你常在那里画画和吹口琴,有时候看看书或者只是从阳台的窗外看天上的云彩。

还要早,比那还早的时候,需要知道那个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外祖父去世,你和父母住在外祖母家,更亲切的说法,住在你姥姥家。那个地方是个开端,你开始怕了。你对黑夜有着非常难以理解的恐惧,仿佛那黑暗随时都可以致人于死地,你不知道为什么人可以在黑夜中安睡,这是不可能的,魔鬼就在安睡中将人的灵魂攫取。所以,你整晚整晚的失眠,那个时候大概四五岁。你经常在家里听到奇怪的响声或者是看到奇怪的东西,你就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里面,当然这些体验都是负面的,除了那一次,你失眠没法睡着,你看着天上的星星从外面滑进窗帘,然后在你面前跳舞,那是温和的,天真的舞蹈,你感到放心,那一晚,你虽然没睡但是睡得很好。

那个时候的一切都是违背自身的,或者说是困难的。之所以会这样我猜是,从自然状态驯化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你从未怀疑过自己是一只动物,人和你之间是有距离的,但是你依然生活在人之中,偶尔成为动物,在被允许的范围之内,但是那依然不能阻止你的行为,表现出的格格不入。从摔杯子那件事开始就是这样了,你永远拿不稳易碎的东西,好像那些东西天生就是应该被破坏掉一样,能破坏多少呢?没有边界的破坏,直到规则出现,但永远不可能会有规则,因为动物本身就是无规则的。小偷小摸的情况也有,但都没有酿成大祸所以被放过了,但是如果大人们愿意找时间来清算一下到底这个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绝对会吓一大跳,但不过,从另外的角度说,人天生也不是什么固定样子的,宇宙在爆炸的瞬间就知道一切吗?不是,那些都在行进中,在潜行中,在变动中出现了爪印和翅膀的痕迹。

关于孩子,我约那孩子出来吃饭,那个奇怪的孩子,我的表妹,过于继承了长辈的外貌特征而辨认不出她自己。大家都叫她丑丑,因为她真的很丑,老态龙钟的丑在孩子身上是罕见的。我想知道你对过去都了解多少。如果不知道的话,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啊,这个,我觉得现在挺好的,没有什么需要知道的东西。你不好奇过去的事情吗?没有,我没有,你能不能给我楚楚主意?我快要工作了,我想找一份有假期的工作,这样可以轻松一些,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当老师才行?如果是大学老师呢?我需不需要读到博士?读博士是会稍微轻松一些吗?还是说……我如何才能摆脱代价呢?我想永远在这里,永永远远,所以,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记得她不记得的事情,她出生之前的事情,还有我听到的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和那个我不喜欢的人有关,是的,表妹正是那个人的孩子。别和别人说,奶奶说。但是她不知道我知道了什么,那个故事我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但是她还是常常说,别和别人说,就好像知道真实的东西已经被泄露出来一样,这是她的预知能力。关于那个别和别人说的故事,还是回到那个我讨厌的人。得从她奇异的出生开始讲起,那天正是中元节,她就出生在那一天,而那一年,也是奇特的一年。那一年发生了剧烈的地震,是的,唐山大地震,家里人把床铺从阴暗的小屋里搬到院子里,搬到大树下面,然后挂上了蚊帐。她刚出生就得了湿疹,身上起的全是吓人的疙瘩,看起来像个奇怪的生物。扔掉她吧,我们没法养,她的父亲擦了擦眼镜,扔了扔了!她老是哭!她十几岁的哥哥也叫嚷着。但是,这至少是个生命,她的母亲抱着她,好像周围的人正要做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母亲紧紧抱着她,始终不松开手,她就这样活了下来。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一些了,成长的故事,但是不普通的事情发生在她决定婚姻的时刻。她讨厌哥哥身上游手好闲的气质,决定找一个踏实能干的男人,她怀揣着非常明确的目的寻找猎物。她最终决定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农村长大,和她的生活环境有些差别,父母也没太有文化,但是她还是同意了,因为她讨厌哥哥身上游手好闲的气质。那个时候她的父母还在外地,她的父亲正因为类风湿关节炎的原因身体无法行动,父亲试了很多的药物,包括一些偏方,比方说吃烤蚂蚁之类,但是没有用。母亲为了照顾父亲也去了,这次他们要试试海边的温泉。

你说要写家族史,是真的么?是的,因为我爷爷去世十周年了。其实我不知道应该怎么下笔,因为感觉无论如何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多余的,纪念这件事本身就太功利了,生活不是这样的东西。生活是一种更加隐秘的历史,那些都不是会向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讲述的,田野调查也承担不了那种东西,你能承担苦难吗?如果不能,那么你又有什么资格作为苦难的旁观者呢?但是,总要记录,不管是否记录,那些东西都已经存在了。所以你决定,我决定不写,一点形式都不赋予它,就像我不能赋予火以形状,就像火本身就没有形状。

继续回到那个选择自己男人的姑娘,在父亲忍受病痛家庭陷入混乱中的时刻,她开辟了自己的自由乐土,虽然是用隐藏的,不被人察觉的方式。她很快怀孕了,是个男孩,如果她没有打掉他的话,估计那孩子会和她长得很像,和我表妹不一样,生下来就像个老人。母亲发现了她的异常,跪倒在地下恳求她不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实际上,母亲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想让她嫁给隔壁楼那家的儿子,那是个医生,以后也方便她父亲去医院,但母亲并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怀孕了,事情总是要比人们预想的来的要快。而她,似乎早已忘记了(其实根本就没有印象的)有着地震恐怖的雨天里,母亲对她的保护,她说:

你再拦住我也没用,我活的比你长,你总会先我一步死的。

为什么故事变成了这样呢?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依然知道关于她的母亲的事情,她很快原谅了她,即使是她屈辱地跪在了自己女儿面前,她也轻易原谅了她,但是有一点,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那就是,房子一定会留给儿子而不是自己的女儿。事情经历了奇异的平衡依然平衡,但是时间终会中断,那里必将降临一场大争吵,估计并非事外之人可以预料。

生活中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生,不可能,生活不是那种玩意,我们都在泥地地挣扎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发生呢?简直就是开玩笑。你鼻子上没碰过灰吗?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了解的事情吗?我问那个奇怪的孩子,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问她了。没有,我很快乐。你怎么看待自己的父母,啊……那两个人啊,有各自的缺点吧,但是总体来说是好人。好的,可以结束了,再见,我希望你吃的满意。很满意哈哈哈!以后多请我吃饭啊!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写了,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什么都还没有写,如果有什么东西在这个过程中被写出来的话,那应该是生活。但是你得回到更遥远的地方,对吧,对,借由这个女孩子,回到更远的地方去,更遥远的出生。小说让人能够更好的说话,说自己不能说和不敢说的,当然真正的文学都有这个功能,这里,真正的就是真实的。

虽然先写了那个人死亡的过程,但是返回到出生更能见命运的端倪。他的母亲,一个小脚媳妇,非常想生一个男孩。但是她生了一个又一个女儿,一个又一个,一个接一个,每生一个她都要大哭一场,狠狠地哭,这样她就看不清女儿的样子了,在这短暂的模糊中,她可以冷静一下,逃避一下,虽然在她心里,觉得自己是无处可逃的。在她生了七个女儿之后,或许上天已经厌烦了这样的较劲,于是她终于有了一个儿子,也是她唯一的儿子。

但是她没办法看到儿子的模样了,因为她的眼睛已经哭瞎了。

不管怎么说,儿子很聪明,去了临近的城市上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大学,他成绩名列前茅,是全家人的骄傲。

哦,不,我必须得说,我不是在写家族史,那是骗你的玩笑,我觉得这根本就不存在,生活无法成为历史,它像针扎的一样刻在手心手臂上,用笔可不能记录。现在只是在讲一个可能存在的人的故事而已,可能存在,你懂吗?死了的人是可能存在的,但不是必定存在的,因为你已经无迹可寻。别期待回忆会一直继续下去,因为我根本不在乎这到底是谁的故事,如果非得说,这是人的故事,而我是知道这故事的人,就是这么简单、单纯的关系。

人永远不会知道他朝着池塘里扔一个小石子会导致什么事件,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他无罪,天真的人是无罪的。但是他的故事来的实在太快了,那个时候的政治狂热或许影响了他,或许他依然信任那个年代当中的真实,不知道应该说他太慷慨还是应该说他不够小心,总之,他直接在会上提出了反对意见,接着被打成了极右分子,那一年,他大学二年级。他的名字上了人民日报,当然不是正面的。接着他被发配到一个海滨城市修水库,好多人自杀,他没有,他不能,他觉得自己必须活下去,否则对不起那个为他哭瞎眼的母亲。唯一,这件物理和生理上微不足道的事情,竟然也能救人一命。

后面就是更大规模的运动,他在自己的书里提到过,被画鬼脸什么的,和精神上的屈辱相比,他的身体上的衰弱才更是让人难过的。

不,如果故事讲到这里就已经结束,那么还好,但是并不是,接二连三的故事,死亡的故事。我还要讲下去么?我感到很劳累,或许我能回到那个我熟悉的环境中喘口气,太沉重了,不知道怎么才能喘气,但是即使不知道怎么喘气我也得看一眼阳光,就没什么好事情吗?就现在发生的,有什么好事情吗?我受不了了,我需要一点东西,什么东西,苔藓苗也可以。

没什么好事情,真的没有。他的老师被自己的亲学生举报然后被派去扫厕所,然后精神失常去世。他的父亲意外去世,他因为害怕,于是让妻子安排了事情,他自己去找同学喝酒不敢面对。好不容易熬过了运动,母亲和大女儿在家煤气中毒,大女儿救回一命,母亲去世了。他的同学们很多决定回到学校继续教书,回到那个给他们带来了灾难的那个学校,成为它的螺丝钉,教育的螺丝钉,教授。

我永远不回那伤心之地,他说。但是,实际上,那时候他已经半身不遂,需要妻子背着他去上课。

不管是从什么角度来讲,我都讨厌,我想生活是拒绝清晰的表达的,我想如果完全没有遗憾的讲述这个故事,用论文或者什么报告的方式写出来,那绝对是个灾难。

他对自己的命运缺乏想象力,但那并不是他的问题,那个时代都缺乏这种东西,这个时代也是,有些事情没有变化。

虽然他对自己的命运缺乏想象力,但是他仍想挣扎着做事情,即使他只能因为病痛躺着看书和写字了,他依然以这样的姿势写了十几年。他人生当中健康的日子甚至是不可考的,其他的东西充斥了所有可能的空间,就是那样的世界。

所以那个时候,他躺在床上咒骂医生的时候,他好像在咒骂那个让他一生受磨难的疾病,即使医生是来帮助他治疗的,他也认定对方是恶鬼。是的,他该痛恨一切,不然就不是人类了,毕竟那是人类都很难接受的恶行。虽然他无意,但他将整个世界都作为痛恨的对象。

已经这么久了,你觉得这次已经够了吗?够了?不够,永远不够,永远写不完,写不完,真的,必须得写,但是写不完,就是这么一回事。让我们回到开头,再次的,问问,什么是我们的生活?如果是这样,我还要接下来回忆很久很久。让我喘口气,让我死一会儿,就一会儿就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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