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儒
林柏儒

簡報設計師︱總是想東想西

多年來,我都在思考自己是否太混

(编辑过)

工作一段時間後,才發現我的「時間感」和其他人不一樣。


消失的工時

工作時,我會用計時器記錄自己的工時,只要在我電腦前做設計、構思、開會,都會計時。而等到我休息、吃飯、上廁所,我就停止計時。有了這些數據,我能更精準的掌握專案時間,也對工作排程有幫助。

計時第一周,我發現自己的一週工時約 20 小時,平均一天 4 小時,讓我簡直不敢相信。

太少了吧,難道我都在混嗎?回顧這個禮拜,雖然不是非常拼命,但也不至於都在混,就是正常工作的節奏。

為了避免抽樣誤差,這時應該多做幾次實驗。於是我持續計時,經過幾周的統計後,發現一周 20 小時還算是中間偏上的數據了,如果比較閒的話甚至不到 10 小時。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時我心中充滿恐懼與愧疚:「看吧,這個實驗結果證明了自己有多懶,根本沒在工作,這樣遲早會混不下去的。還說自己最期望的人生是一生懸命型的,不要笑死人了!」

當我想徵詢別人意見時,會發現這個話題很難討論。在我解釋上述發現後,常會招來兩種回應:好聽點的,說能用更少的工時完成工作不是很棒嗎;而難聽點的,即便口頭上不這麼說,我還是能聽出那句「幹阿不就好爽」。

為此我失落了很久很久。不僅是不被理解,反過來我也難以理解別人。

對多數人來說,一周工作 40 小時是基準值,而 80 小時以上是非常努力工作,而超過 100 甚至 120 就徹底超越我的想像,難道連睡覺都不用了?

長期以來,我都討厭不是工作狂的自己。但無論如何討厭,事實上就不是。


安慰自己的說法

當然日子還是要過,而我保持了這個計時的習慣至今,可惜數年的統計數據並沒有推翻當初的結論。

為了說服自己,我嘗試過好幾種說法。其中最有說服力的版本,是「工時其實是成本,重點在創造價值」。

俗話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這並不是我對市場的認知。畢竟,客戶要的不是我的時間,而是一場能達到目的的簡報成果。我花的時間越多,代表我付出的成本越高,而不是我創造出更多的價值給客戶。

回顧歷史,這個「用工時衡量價值」的價值觀可能在工業革命時代才廣為流行。只要產線上勞工工作效率不會遞減到負值,工時越長自然產出越高。然而在知識經濟的時代,生產價值和工時的關係逐漸模糊。不花時間當然很難有好成果,但花更多時間就一定成果更好嗎?不一定。

既然如此,我應該專注在創造價值才對。

這是個我無可辯駁的說法,但心中那股難受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


真相的線索

如果理性的說法無法真正說服我,那麼來檢驗一下工時的「真相」吧!

由於我的計時方式相當嚴格,因此我相信那能反映我的實質工時。但其他人的狀況呢?我從三個地方獲得了線索。

首先是我的親身實驗:我測出了自己工時的極大值。

某次為了趕工,我除了上廁所、吃飯與睡覺外都在電腦前工作,持續整整一週。到了星期天,因為我的眼睛與手腕真的太痛,不得已只好停工休息。這六天計時下來,我得到的數據是 37 小時。

原來我竭盡全力也無法一週工作 40 小時阿......

按照一般的算法,約莫是一天工作 12 小時,六天共 72 小時。既然我計時結果是 37 小時,就代表我計時的時數大約是別人認知工時的一半。以此回推我之前 20 小時的一周工時,其實正和其他人一周 40 小時差不多。

但如果這是真的,不就表示別人工作有一半時間都在混嗎?這怎麼想都不合理吧!

然而,國外的技術論壇也有其他遠端工作的工程師討論工時,一天大約是 4 至 5 小時左右,聽起來好像沒有和我差很多。難道這其實不奇怪嗎?

最後一條線索,是來自幾年前很紅的時間管理方法:番茄鐘工作法。

這個工作法要求先連續專注 25 分鐘工作,之後休息 5 分鐘,以此完成一個「番茄鐘」循環。在規則的制約下,工作時必須排除來自手機或網路的干擾,以此達到提升生產力的目標。

這裡我關心的不是生產力,而是其他人一天能完成多少番茄鐘循環。上網搜尋後,得到的數字多半落在 8 到 12 中間,換算後也是 4 到 5 小時。

這樣真的能把工作做完嗎?有人寫文章表示,這數字聽起來雖然很少,但如果沒有突發事件,接近四小時的專注時間的確能完成一天的工作。

對此我依然半信半疑,因為人類心理上有「確認偏誤」,也就是更容易看到支持自己觀點的證據。我相信我也不例外,因此我必須刻意檢視那些支持我很混的反方證據。


反證與癥結

然而反方證據實在太多:我晚睡晚起、總是優先安排工作以外的生活行程、到現在還會打電動,族繁不及備載。種種證據都指向同一個結論:我就真的很混阿。

但令人困惑的矛盾出現了:如果我真的很混,又沒有富爸爸斗內我,那麼在自由工作者的型態下應該很快就會餓死才對。但為什麼我現在還好好的?

這個矛盾構成了反證法:反方推論的必然結果與現實不符或矛盾,可見反方的前提或推論過程有瑕疵。

這代表我其實很認真嗎?並不是,而是還有另一種可能:目前狀態合理,但如果我更認真的話可以過得更好。聽起來很直覺,不過這是需要更多實驗才能驗證的假說。

比起這個,有兩個問題可能才是癥結所在。

其一,我該如何衡量「認真」?是以實質工時相對於平均值來衡量,還是看我創造的價值相對大小,抑或是評估我主觀的勞累程度?衡量方法沒有被界定的話,上述推論可說是全部缺乏基礎的。

更重要的另一點是,既然我的生活過得好好的,為什麼我這麼在乎自己是否認真呢?

這就比較接近問題核心了,或許能從恐懼與愧疚兩種情緒中發現端倪。


恐懼源於火力不足

恐怖遊戲玩家之間流傳一句名言:恐懼源於火力不足。

或許最初是出自軍事相關的討論,但對於一般人來說,惡靈古堡一類的遊戲最容易體會這句名言的真義。只要彈藥夠多、槍夠硬,不管多少妖魔鬼怪撲上來,賞他們一輪子彈也就是了。

但如果火力不足,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回頭來看,我對自己混會感到恐懼,是因為我害怕有一天自己無法再這麼混下去。如果我現在的工作無法支撐生活,我還能做什麼呢?別說是上班了,我連寫履歷和面試的經驗都沒有,光第一步找工作就卡關了吧。

就算僥倖通過面試,有人居然願意接納一個畢業多年卻沒上過班的人,我該怎麼和主管與同事相處呢?對早就習慣獨來獨往的我來說,要融入一個新團體總是很吃力吧?尤其我並不是特別討喜的類型,能量耗損想必不少。

真要說的話,在中研院實習的暑假是我最接近穩定上下班的日子。然而實習和正職總是不一樣,我也沒有特別喜歡那樣的工作節奏,我真的有辦法當好一個上班族嗎?

徵詢過幾位朋友意見後,他們都覺得這問題很怪。這些回應大抵認為:當自由工作者比較困難,若我去上班可能需要適應一下,但應該不成問題。

另一方面,我也該應用自己的技能,把銷售設計服務的能力用在面試上,把面對客戶的溝通能力用在主管上,把專案管理的能力用在事務工作上。這樣一來,就算還有其他要適應的地方,應該也比我剛畢業時強多了才對吧。這道理說來簡單,卻是最近才想通的。

朋友 C 的建議更激進:與其想半天,不如就去上班半年就知道了,我聽了也是快笑死。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這麼做的機會成本並不小。既然我不想付出成本去驗證「我去上班不成問題」這個成真機率偏高的假說,那麼就讓它停留在困擾的層次就好。

更何況,這個恐懼的正解是好好做生意吧!與其考慮做不下去時回去上班的退路,學著把眼前的工作做得更好,讓自己能好好生活,這不是更直接有效嗎?這麼一來,面對恐懼的思考就有了具體結論。


愧疚源於地位倫理

另一方面,愧疚感或許才是癥結中的癥結。

前述對恐懼的討論,聚焦於不認真工作的可能後果與應對方式;但愧疚不一樣,這跟罪惡有關,是個倫理問題。

如果很混的話,會讓我對自己失望。認為自己不夠認真、沒有盡力投入,甚至浪費生命,這被我解讀為一種罪惡。

會這麼想,是因為我腦中描繪的成功圖像,是高度投入在工作中,也盡力不怠慢家人。在我做研究的時期,想像的是花很多時間做實驗、寫論文,資深點後帶領研究團隊,並做好教學。離開研究室後,這個想像不再具體,但那個認真的身影依然不變。

問題在於,現實中的我並不是這樣,我也多次為自己不是工作狂感到苦惱。如果你不認同這套價值觀,或你現在就是工作狂,都不會認為這值得煩惱。然而,我真的已經困擾很久了。

這到底是哪來的資本主義精神?由於我不信教,自然和新教倫理無關。可能是基因使然,或成長歷程中被灌輸了這樣的觀念,加上身邊朋友多半也認同,種種因素共同建構出一個同溫層,在這裡沒人會認為這有什麼不對。

然而有趣的是,關鍵或許不在認真本身,而在於認真的對象:工作。如果把認真投入的對象換成家庭或興趣,瞬間我就不覺得有道理了。可是在現實中,我把用於運動、人際與興趣的時間優先排入行事曆,這個做法卻和前述的成功圖像背道而馳。

對於這個認知失調,我想起《象與騎象人》這本書的有趣論點:人們雖然想追求幸福,卻因為人性使然而追求成功,太過頭時反而遠離幸福。

在社會性動物的演化中,人類傾向爭取更高的社會地位,以利自己的基因流傳。因此,人們花大錢購買炫耀性商品,為自己博得別人眼中的成功形象,卻只能帶來短暫的幸福感,甚至因為花費過多而陷入不幸。相對的,人們明知家庭與健康更能帶來長久的幸福感,卻因為無法炫耀而長期忽視。

朋友 O 提醒我,這些概念可能全是連在一起的。

在我的同溫層中,勤奮認真、為社會作出貢獻的人得到更崇高的地位,而不僅因為他們擁有更多資產。和網路上的風向不同,坐擁大筆遺產或中樂透的幸運兒並不被羨慕,而那些堅持投入、樂於工作的人則備受尊敬。這形成了一套社群內在的倫理,用社會地位獎勵勤奮與貢獻,而非獎勵幸運。

因此,即便我以為自己並不在意社會地位,但實際上仍是在意的。社會地位除了存於耳語中,還內化成一種倫理意識,讓我以為我的自我意識本來就崇尚認真。

在這意識中,認真值得獎勵,那麼打混就是罪惡。「本來就該把事情認真做好吧?」這是我的常駐立場。

如果你傾向躺平快樂就好,可能會認為這套價值觀過於苛刻,總有一天會把自己逼出病來,甚至認為這只是當權者維持社會穩定的規訓手段。我並不反對,但我也不知道怎麼逃出去。

進一步說,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也不想逃。至少現在,我只想處理認知失調的部分。


去工作就好

我發現,只有在工作相對不忙時才有自己很混的愧疚感。如果工作足夠繁忙,我根本不會思考這些。

綜合以上所有線索,我想對現狀的最佳解釋是:我的認真程度足以支撐一定的工作量,但有時未達自己滿意的標準。

朋友 O 的建議簡單粗暴卻有效:你就去工作就好。

沒錯,這樣就解決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只要給自己安排足夠多的工作,讓自己滿意就好。反正我不是工作狂體質,自然不會病態的過度工作。

總之,確保自己做的工作有價值,並且做得足夠多,就不會有這種困擾了,聽起來倒是挺健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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