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儒
林柏儒

簡報設計師︱總是想東想西

化學與未竟之夢(其五)

我從小就以為我會成為科學家,可惜並沒有。這些追尋的足跡是美的,也是注定未完的。


罪與救贖

剛離開實驗室時,我一直有很深的背叛感。我背叛了支持我的所有人,背叛了拿過的資源,更背叛了過往的自己。

畢竟是曾經對自己的期待,所以感受才這麼深吧?

我只能在思想實驗中尋求解脫。若有個平行世界,另一個我走上了學術之路,他會怎麼看我呢?這時他或許在唸博士班吧,一如我出國深造的同學們。那現在我該如何是好呢?或許只要活得比他更好,就行了吧?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這麼想的,雖然不太成功,但我盡力說服自己。如果太痛了,我寧可選擇麻痺,因此努力投入工作以暫時忘卻過去。

之後在一堂大四的書報討論課中,幸運地又讓小虫老師指導了。我報告完後,除了與小虫老師討論報告,也聊起我對離開學術人生的迷惘情緒。

「真的沒關係嗎?」

就像聽見了真摯但尷尬的笑話,小虫老師一時不知該回我什麼。簡而言之,放心去做想做的事就好了。聽見這句的我瞬間哭了,也讓小虫老師更加不知所措。

不僅是那句雲淡風輕的話,更因為那出自以生命教導我的老師。他的認同不僅是建議,對我而言更是赦免與拯救。來自學者的認同洗下了罪惡的標籤,我終於可以無罪地開啟新生活。我相信,那是屬於我的救贖。

當然一切不會這麼順利,長期的自我認同不會在剎那間脫落,我還是無法真正諒解自己。直到某天夢見了走上學術之路的自己。我沒有看見他的面孔,只感覺到他穿著實驗衣,帶著護目鏡。我甚至沒有聽到他說話,但我意識到他的鼓勵,「去做得比我更好吧」。

這是第二次為了自我認同流淚。上次是來自老師的原諒,這次則是重新肯認了自己。過往的努力不再是包袱,而是某種祝福,證明我有能力長期投入某個領域。

終究,我要往前走了。

未解之謎

現在我要正面回答困擾我許久的疑惑:為什麼我沒辦法繼續做研究,即便那看似兼具天賦、熱情、理想、能力與回報?

謎底在於意義。

我回顧了大一大二暑假做專題時的紀錄,「意義」這個概念總在關鍵時刻出現。當時的我不斷在實驗中追尋意義,卻未必都能如願。

我有點無法接受我花了很多很多時間或者重做這麼多次,一天裡有十幾個小時不見惹,毒氣吸飽飽,但是最後是一句「阿~我終於合成這個分子惹~~」這三小@@......系上也是有不少老師是那種「阿我就覺得這個分子很酷阿,他能幹嘛我不知道耶~」......但是我自己覺得這理由有點太鳥了,不是很酷XDD 我不排斥這樣的生活,但我一定要有一個意義強大的理由來做動力,但是目前還沒有找到或感受不到,不然的確沒有什麼成就感(2013/11/01,與物理系學長的對話)
I spent most of my time deriving equations related to thermal shift array, trying to find something else than best environment for galectin-8. In this process, sometimes I thought I’m about to make break through, but not at all. Even though, I really enjoy this process. Keep thinking and analyzing the data and try to interpret the results, that is the most interesting part of science.(2014/07/11, IBC Intern Weekly Report)

對當時的我來說,意義與價值和「幫助他人」直接相關。科學研究無疑是有幫助的,這些幫助會在學術期刊的各方論辯中逐漸凝結成冷僻的技術,等到走出實驗室成為商品,甚至成為大眾商品而能傳遞價值給一般人,鮮少有科學家那時還在世了。這樣的意義,離我太遙遠。

可是意義真有那麼重要嗎?

我不敢肯定,但唯有這個思路能夠解釋我的直覺。

那麼熱情呢?當時花無數時間研讀化學的我,很難想像自己居然熱情不足。精確點說,是沒有細緻地注意到「研讀舊知識」和「生產新知識」是兩回事。

在典型的學術機構中,科學家的直接任務是根據實驗結果寫論文,並投稿到專業期刊,如果能出版專書那就更厲害了。從這個角度看,科學家其實是作家,只是取材的方式比較特別,目標依然是要說服期刊編輯並通過同儕審查。要這麼做的話,問題意識、研究品質與論點影響力都是不可或缺的,而這些努力會以 impact factor 的形式累積在科學家身上。

相對的,我那時相當在乎教學,也由此獲得成就感。無論是高中時當化學小老師,或是在社團擔任教學與指導學弟妹,我都真心喜歡那樣的工作。重點未必是教學,而是我喜歡幫身邊的人上 buff,讓他們因我而更好。可惜這個對我來說相當重要的意義,對大學教授而言未必是重點。認真教學的教授不少,不過他們有更重要的任務:做研究。

當然,就算沒有意義與熱情,我還是能活得好好的,很多人都這樣不是嗎?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再次迎向那未知的幻影之躍,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高三時選的志願都在搞笑嗎?其實不是的,重選我還是會選化學系。化學的知識殿堂就像一棟宏偉的教堂,我一邊入門一邊讚嘆它的美麗。直到我走進實驗室的那刻,就如同親臨工地現場。教授也只是工頭,指揮著博士工人搬著磚頭,搬錯了還要換個地方放著。裸露的鋼筋,遍地的水泥,搭成幾座醜不拉基的鷹架。那座我讚嘆過的,瑰麗無比的殿堂,一磚一瓦都是無數的血淚堆砌而成。我崇尚這座教堂的邏輯與美,但我並不想當那工人。即便如此,至少我親眼見證過它的美與震撼。(2015/01/29,未能寄出的家書)

未竟之夢

至今,每隔一陣子我就會做跟化學有關的夢。我夢過在圖書館裡讀化學的專書,或是做實驗,每次醒來都是大哭。

這次來到一間非常非常漂亮的圖書館。高挑的天花板撒下均勻溫暖的黃光,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書香與木香,原木書架上擺滿了原文書,書背是整套設計過、品味很好的包裝,米白色的書衣上用高雅的襯線體寫上原文標題,全是我以前讀過的課本。隨手拿下一本有機光譜,翻到紅外線的部分,是一個以波數為單位的圖表,對應各種官能基,都是我當年好喜歡的內容。牆上有物理化學、分析化學、電化學......甚至還有實驗課本。我想像得到的天堂大概就長這樣了。(2021/02/12,日記)

我對人生的終極想像,就是全心投入某個領域,用我的一輩子挑戰某個無法戰勝的難題,把人類處理這個問題的進展再推進一些些,最後於晚年能寫本書總結我這一生所做的微小貢獻。這個畫面,是我心目中最偉大浪漫的一生,估且稱為一生懸命吧。

為什麼是這個畫面,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每當我接觸這樣的人或敘述,我都有所感動,總想要大喊:就是這樣!就像某種召喚,第一次不以為意,但當我第二次、第三次聽見它,我就知道自己無法一輩子迴避這個命運。

回頭想想,這個意識形態受到學者的刻板印象影響極深,這就是典型科學家的一生。然而我目前不是這樣的人,我能在短期內把某件事情學得不錯,但之後便會厭煩想換主題。我的能力相對多樣,對許多領域有興趣,或許到現在都不是能天天在實驗室待 12 小時的人。

更重要的是,這個畫面缺乏核心關懷,只是一種生命形式,而不是可被實踐的具體目標。說白了,如果現在問我想投入什麼領域,我是無法回答的。既然無法付諸行動,那麼一切不過是空想。

在我有辦法回答之前,我想先過好我心目中第二棒的人生:做好對人有幫助的工作,照顧好我愛與愛我的人,也照顧好自己。如果以上都做到了,就盡量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用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做個快樂的狩魔獵人。

是阿,我是否有想清楚,想過一生懸命的人生要付出什麼代價?或許是健康、生活與愛,或許更多。我曾多次認為一生懸命只是風險過高的妄想,在加速變動的時代更是如此。但我想再次承認,我就是有這不切實際的妄想,那就是我渴望的人生。即便我再也沒有回到實驗室,這些追尋的足跡依然是美的,也是注定未完的。

紀念品

如今,若要說我從這段旅程學到什麼,或許終歸到底就是:及早體驗、尊重直覺,還有重視意義,就像三樣紀念品。

若不是我在大一大二時就參與實驗室的運作,而是像我多數同學一樣大三才開始做專題,我可能接近畢業時才發現自己不適合,那可就麻煩了。但要是我高中時不是去參與競賽,而是嘗試與實驗室接觸,能不能更早發現這件事呢?及早體驗,而且要玩真的,才能觸碰真實世界,不會只是活在自己的想像中。

而對於直覺,至少我自己的直覺,還是要保有尊重。我算是相對擅長理性思考的人,但直覺可以超越我所知的一切。如果還想不通,就尊重它。自我這麼做以來,之後發生的多是好事。

最後關於追夢的真相,關鍵在於核心關懷,或是對自己的意義,不要只看環境或外在條件適合就衝了。終究,這些地方未必有我要的。

當時自己是被 Henry 學長充滿挑戰性的宣傳吸引了,徐老師也的確很有野心,但我就對蛋白質結構沒有使命感。這份工作可以作為一時的磨練,但不要以為自己能走多遠,畢竟我不僅僅是喜歡挑戰而已。

基於這個思考,幾年前我回絕了邀請我去北京工作的邀約。我不知道這決定對不對,畢竟我不知道自己會錯過什麼,但我依然認為這決定合理。

既然來了,就帶點什麼走吧。這段旅程的紀念品,我會好好放在心上。

尾聲

至今我沒有勇氣打開我為 IOH 錄過的影片。那是個幫助高中生尋找志願的非營利組織,徵求念過不同科系的學生留下他們的心得,而我留下了對臺大化學系的想法。

影片是在大二暑假錄的,正值我對化學的熱情巔峰。那時的我自然沒想到,錄完影後不久我就再也沒有回去了,想想也是有點諷刺。

我還記得那題杜鵑花節必問的經典考題:化學系和化工、農化等科系有什麼不一樣?多數同學會說,化工是化學加工程,農化是化學加農業,而化學系會專注在鑽研化學本身,會學得比較深入。

就我看來這很沒道理,因為化學系雖然開了許多艱深的課程,但是否願意深入學習還是要看學生自己,那並不是化學系這個科系可以提供的。

相反的,我認為關鍵在於彈性。化學系的畢業學分相對較少,不像化工與農化有份量驚人的必修課,這些多餘的時間可以讓學生彈性運用,而不被大量必修學分綁死,這是我特別重視的一點。

如今看來,那當真幫了大忙。由於我在大一大二就修了些大三的課,大三大四只要修幾堂課補完學分就能畢業,剩下的時間全拿去發展新的事業了。雖然這張文憑似乎沒發揮什麼作用,但至少也是個紀念吧。

在高中同學的婚宴上,我的高中化學老師驕傲地向老師們介紹我是她的大弟子。謝謝老師依然這麼看待我,即便我早已不在當初的路上。

而在中研院徐老師的實驗室網站,我的名字依然留在「過去成員」的名單上,只是名字前掛著 Ms。該不會自始至終,老師都以為我是女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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