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wrenceLee
LawrenceLee

Barrister, historian, biologist and anarchist

辛棄疾是個貪官嗎?—「青玉案.元夕」

靈谿簃詩詞講稿其七

停更了好久的詩詞講稿開始復更,還是講之前積壓的讀者問題,即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想表達的是什麼。歷來對這首詞的解讀不可勝數,特別是下片中「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那人」指誰,象徵了什麼,可謂眾說紛紜。我的解讀,仍和市面上可見的說法皆不同。然而我並非刻意求變,我解詩詞的唯一標準,是去還原作者的本意。如果我的解讀被當成是新穎的,也許只是說明作者的原意被誤解太久了。


必須要指出的是,大家原初誤會作者原意的原因,多半是因為預設立場。覺得我的說法完全不能接受的原因,也往往是因為與自己原來秉持的立場相牴觸。我一系列講稿中閱讀量最大的,是解杜甫的名詩「春望」。根據字句與寫作背景結合的分析方式,我明確指出這不是一首”愛國/悲國詩”,而是杜甫抒發自己曾抱著執念追求官位,以致忽視家庭的悔恨的作品。有不少人讀完後不能認同,但並不是真的對我解詩的方式提出異議,而是抗議我破壞了杜甫聖人的形象,故意把杜甫扭曲成追逐功名利祿的人,以致自己失去信仰。這種反饋讓我非常驚異,我們可以信仰杜甫的詩才,可以信仰杜甫的悲憫情懷,但不該把杜甫當成一個沒有人格缺陷的聖人來信仰。自古被推崇的聖人也是有各種缺點的,有些甚至是致命的缺點,刻意剝離了這些缺點,聖人也就成了假人。再者詩的好壞,應當從詩本身來判斷,而不該把作者的人品列入參考。中國人自古就愛犯這種錯誤,以至於太多好作品被歷史掩滅,僥倖倖存下來的也得不到恰當的對待。


辛稼軒(棄疾),一直是以豪放派愛國詞人的身份被大家所知。我們不妨來摘抄一段百度百科中對他的評價「辛弃疾一生以恢复为志,以功业自许,却命运多舛、壮志难酬。但他始终没有动摇恢复中原的信念,而是把满腔激情和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忧虑,全部寄寓于词作之中。其词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典故入词,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对当时执政者的屈辱求和颇多谴责」(白寿彝,《中国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4月)。


這段評價,只是很武斷片面的論調,一旦被當成事實看待,並以此為前提解讀嫁軒作的一切詩詞,自然會犯立場先行的錯誤,在詞句中努力找「对国家兴亡、民族命运的关切、忧虑」,找不到就強行解讀,並解出「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对当时执政者的屈辱求和颇多谴责」的”深意”。他的名作「青玉案.元夕」,也同樣被人以此公式做了解讀,且這一統一答案多年未受任何人質疑。我們先看看這首詞是怎麼寫的:


-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們再看百度百科給的介紹:「此词从极力渲染元宵节绚丽多彩的热闹场面入手,反衬出一个孤高淡泊、超群拔俗、不同于金翠脂粉的女性形象,寄托着作者政治失意后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高品格。全词采用对比手法,上阕极写花灯耀眼、乐声盈耳的元夕盛况,下阕着意描写主人公在好女如云之中寻觅一位立于灯火零落处的孤高女子,构思精妙,语言精致,含蓄婉转,余味无穷。这首词作于南宋淳熙元年(1174年)或二年(1175年)。当时,强敌压境,国势日衰,而南宋统治阶级却不思恢复,偏安江左,沉湎于歌舞享乐,以粉饰太平。洞察形势的辛弃疾,欲补天穹,却恨无路请缨。他满腹的激情、哀伤、怨恨,交织成了这幅元夕求索图」(李静 等,唐诗宋词鉴赏大全集,北京:华文出版社,2009:363)。深圳诗词协会首席顾问鄭紹平(文森)的說法是「辛棄疾以元宵節絢麗多彩的熱鬧場面為入題的視角,反襯出南宋整個社會面對失去的故土,無心恢復中原的社會狀態。借助一個孤高淡泊、超群拔俗、不同於金翠脂粉女性形象的細節,通過提空來寄託著作者政治失意後,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孤高品格」。我相信大家讀書期間學這首詞時,老師多半這麼講解,考卷中考這首詞,給的標準參考答案也與此相類。


想破除這個根深蒂固的預設立場,我們有必要先討論一下真實的辛稼軒是怎樣的人,特別是他的缺點,比如他是否很愛斂財。羅杭烈教授曾在1982年寫過一篇叫「漫談辛稼軒的經濟生活」的文章,最早指出了辛稼軒的貪污問題。我大致根據他的觀點與舉證做一些梳理,在適當處也做了很多我自己的補充:


辛稼軒的生活品質與其收入存在嚴重差距。他前後賦閒達十八之久,在沒有工資收入的那段時間,他的生活依舊不錯。據鄧廣銘先生「辛稼軒年譜」記載,稼軒除原配夫人外,先後有整整、錢錢、田田、香香、卿卿、飛卿等六位侍女(妾),兒子則有稹、稏、穮、穰、秸、褒、穟等九人,女兒至少二人以上。這樣一大家人,加上侍奉的奴僕,日常消費自然相當巨大,但稼軒似乎很少為經濟狀況犯愁,而且出手格外闊綽。如岳珂「桯史」卷二記載「嘉泰癸亥歲,改之在中都,時辛稼軒帥越,聞其名,遣介紹之。適以事不及行,作書歸輅者,因效辛體沁園春一詞,並緘往,下筆便逼真。辛得之大喜,致饋百千。竟邀之去,館燕彌月,酬唱亹,皆似之,愈喜。垂別,周之千緡」。對於新結實的朋友劉過(改之),稼軒一出手就是「致饋百千,周之千緡」。緡就是成串的錢。要知道司馬光在「資治通鑑卷二百五十 唐紀六十六」中寫「上好音樂宴遊,殿前供奉樂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宴設不減十餘,水陸皆備,聽樂觀優,不知厭倦,賜與動及千緡」,稼軒似乎已和唐懿宗李漼賞賜時一樣大方了。


稼軒寫過一篇「最高樓」,開篇是這樣寫的「吾衰矣,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暫忘設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把自己形容得非常淡泊名利,這篇的序言中他也寫道「吾擬乞歸,大子以田產未置止我,賦此罵之」,這是他在福建任職,受到彈劾而即將離任,他的兒子勸阻他應置下田產再走,而被他痛罵。據此,他應該是一個清廉的官,那他的自述可不可信呢?


我們可以找到與他的自述相矛盾的記載。淳熙八年前,辛稼軒在江西上饒建造了一座規模龐大的莊園,他的號「稼軒」即得名於此。洪邁的「洪文敏公集卷六」有一篇「稼軒記」,寫道:「郡治之北可里所,故有曠土,三面附城,前枕澄湖如寶帶。其縱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一旦獨得之,既築室百楹,財占地十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泱,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釋位得歸,必躬耕於是,故憑高作軒下臨之,是為稼軒。田邊立亭曰植杖,若將真秉耒耨之為者。東罔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徑款竹靡,錦路行海棠。集山有樓,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滌硯有渚。皆約略位置,規歲月緒成之」。文中提到的建築就有「集山樓」、「婆娑堂」、「植杖亭」、「信步亭」、「滌硯渚」,另外文中未提而稼軒自己詞中提及的地名還有「帶湖」、「南溪」、「篆罔」、「蔗庵」、「雪樓」,這個大莊園裡面有山有水有稻田,有這麼多的附屬建築,而且「築室百楹」,也就是至少近百間屋子,「一楹」有時也用來形容一排屋子,那「百楹」的數量就更驚人了。面積已給出具體數據,即「其縱千有二百三十尺,其衡八百有三十尺」。每個朝代的度量衡都有差別,南宋時一尺約為31釐米。也就是莊園長38130釐米(381.3米),寬25730釐米(257.3米),面積達到98108.49平方米。一個標準足球場的面積不過7140平方米,辛稼軒的莊園差不多是14個足球場的面積。


這個莊園竣工之前,朱熹曾偷偷進去參觀了一番,陳亮寫的「龍川文集卷二一」說「見元晦說,潛入去看,以為耳目所未曾睹。此老必不妄言」。元晦是朱熹的字。朱熹告訴陳亮,他偷偷進去,參觀到了自己從未見識過的景象。陳亮說朱熹是不會胡亂說的,而以朱熹的見多識廣,能有此評論,說明稼軒的莊園確實很可觀了。


那麼稼軒是從哪得來的錢,可以隨意地大方賞賜朋友,又能購置如此大的莊園並奢華裝修呢?羅忼烈教授採用了排除法。首先排除他繼承大筆遺產的可能性。二十三歲的稼軒倉促從山東跑到建康,即使曾擁有大筆財產,也來不及帶出。我們盡可假設辛家祖業豐厚,但適逢戰亂,無論多豐厚也均葬送在金人鐵騎下。稼軒的岳父范邦彥只是一名窮縣令,不像卓王孫可以分童僕百人、錢百萬給女兒,指望從岳丈家得到大筆財產也是不現實的。


再看俸祿,辛稼軒做官的日子不過二十年,其中有些還是窮官職。稼軒於南歸(1162)後的最初十年內一直是浮沈下僚,但在乾道八年((1172)春即出知滁州,在任兩週年。其後即「頃列郎星,繼聯卿月」,到他罷江西帥任而退居帶湖的時候,他已經「三分帥間,三駕使招」。而從紹熙三年(1192)春到紹熙五年(1194)秋,又曾任福建提刑,攝福建帥事,遷太府卿,任福州守兼福建帥.其後賦閒家居鉛山近十年,於嘉泰三年(1203)夏起知紹興府兼浙東帥,四年春改知鎮江府,翌年六月知隆興府兼江西帥,未到任即被罷免,此後即又返鉛山家居,直至開禧三年(1207)秋稼軒病逝,其間雖又有知紹興府(兼帥浙東)、知江陵府(兼帥湖北)及試兵部侍郎之命,但均未就任。按照「宋史·職官志·奉祿制」來粗略計算,就是把其服官二十年的全部薪俸積下來,加上公使錢和職田,與他的生活開銷水準還是相去甚遠。羅教授指出:

「他的經濟來源是很令人懷疑的,要嘗試解釋未曾不可,但答案是我們不願意接受的」。


辛稼軒幾次被彈劾罷官,都被解讀成時人對他的妒忌或對他愛國情懷的阻撓。我們查「宋會要」,101冊之「職官門·黜降官」載「淳熙八年十二月二日,右文殿修撰新任兩浙西路提點刑獄公事辛棄疾落職罷新任。以棄疾奸貪凶暴,帥湖南日虐害田裡」、「淳熙九年中書舍人崔敦指責辛棄疾「肆厥貪求,指公財為囊橐;敢於殊艾,視赤子如猶草芥」、「紹興五年,以臣僚(黃艾)言其殘酷貪饕,奸贓狼籍」、103冊「開禧元年七月,以臣僚言辛棄疾好色貪財,淫刑聚斂」。除了檢舉他手段毒辣,就是說他喜歡貪污斂財。如果只是誣告,何以重複用「貪腐」這一容易查證的由頭當作把柄來檢舉?若無憑無實,又為何每次被告後稼軒都會被罷官?是因為他在朝廷沒有根基,而且是歸正人的身份(稼軒生在金國),被朝廷忌憚打壓嗎?如此他被罷一次就該一生賦閒了,何以屢次重新啟用?說明朝廷至少是愛稼軒之才的,與其說是偏聽偏信誣告,不如說雖因貪腐證據確鑿屢次罷免,朝廷終還是捨不得,過一段時間仍舊重新任用。


孝宗淳熙八年(1181),稼軒在江西安撫使任,陸象山(九淵)寫給他一封信,收在「象山先生全集卷五」裡,寫道「縣邑之間,貪饕矯虔之吏,其上巧為文書,轉移出沒,以欺上府。操其奇贏,為上府之左右締交合黨,以蔽上府之耳目。田畝之民,刼於刑威,小吏下片紙,因累累如驅羊。刼於庭廡械擊之威,心悸股慄,箠楚之慘,號呼籲天,隳家破產,質妻鬻子,僅以自免,而曾不得執一字符以赴訴於上。今貪吏之所取,供公上者無幾,而入私囊者或相十百,或相千萬矣」。陸象山向辛稼軒檢舉的貪腐現象如此嚴重,其實當時政治腐敗,貪污成風,不獨江西一路為然。羅教授指出:「以稼軒的精明能幹,斷無不知之理;以他那種敢作敢為的個性,也不會因為有所顧忌而隱忍姑息」。不管不顧的原因,或許是他自己就參與了貪腐。


同是孝宗淳熙八年,朱熹寫了一篇「與黃商伯書」,收在「朱文公大全集·別集卷六」裡,記載著「辛帥之客舟販牛皮過此,掛江西安撫占牌,以帟幕蒙蔽船窗甚密,而守卒僅三數輩。初不肯令搜檢。既得此物,則持帥引來,云發赴浙東總所。見其不成行徑,已令拘沒入官。昨得辛書,卻云軍中收買。勢不為已甚,當給還之,然亦殊不便也」。牛皮在當時屬於軍用物資,嚴禁私人營銷,因此利潤不斐。朱熹看見這艘掛江西安撫占牌的船遮掩得很嚴實,像是要掩蓋所運貨品。查獲後判斷是走私牛皮,就充公了。但稼軒專門寫信給朱熹解釋說是軍中收買,希望能歸還。朱熹抱怨手續麻煩,但看在稼軒的面子上還是還了。雖然稼軒為了創建軍旅來維護當地治安,用船運一些軍需物資也合情理。但有三個疑點:1. 江西安撫使在南宋權力較大,統管地方軍政。買軍需品大可大大方方用大官船運輸,一些小船隨同護衛。何以要用客舟呢?客舟掛「江西安撫」的牌子還被朱熹搜檢,說明此種運輸軍需品的方式很不尋常。2. 既然是運輸軍需品,碰到官府詢查,配合就是了,何故以帟幕蒙蔽船窗甚密,又何故拒絕搜檢?3.軍需品種類有很多,大都按照實際所需,混雜運輸,為何這一趟只運牛皮?從朱熹信中的措辭來看,大約是在懷疑稼軒涉嫌走私的。


鄧廣銘先生是我服膺的大家,但他因為長年研究稼軒,對稼軒有特殊的感情。因之抱定了立場,1994年所寫的辯駁文「讀漫談辛稼軒的經濟生活書後」難免有強辯之處,他列舉的大部分理由我在前文解釋補充羅杭烈教授的觀點時已做了回應。鄧先生的文章最後說「按照情理推測,如果他真的在歷任外官時都貪污默貨,則他死後必有大量遺產,而事實如何呢?照宋人所撰「辛公稼軒歷仕始末」所說,稼軒於慶元中移居鉛山期思市瓜山之下以後,「所居有瓢泉、秋水」,「卒之日,家無余財,僅遺生平詞詩、奏議、雜著、書集而已。」然則他貪污所得,究竟用在哪裡去了呢?」


鄧先生說的「辛公稼軒歷仕始末」,原名叫「宋兵部侍郎賜紫金魚袋稼軒歷仕始末」,最早發現是收在「鉛山辛氏家譜」中,託名是朱熹所撰,自然是弄虛作假,朱熹歿在1200年四月,比稼軒早逝世七年,自然不會給稼軒寫什麼「歷仕始末」。鄧先生也知道此說不可信,只含糊稱是宋人所撰。其實是誰寫的,收在家譜中是不是有改動,改動了些什麼,都不可考。把稼軒的餘財隱去,編造他「家無餘財,僅遺生平詞詩、奏議、雜著、書集而已」以顯清廉,再正常不過,所以這篇來源不明的文章描述的內容是不能完全採信的。其實是編得過頭了,反顯得不可信。說他有些餘財,但數量有限,就會高明很多。鄧先生在文章前面極力主張稼軒俸祿很高,無需貪腐也可維持奢華的生活做派,文末又對稼軒去世時身無分文深信不疑。俸祿優渥就不至於家無餘財,當時可沒有死前裸捐的渠道與風俗。鄧先生帶著先行立場,什麼證據對自己的論述有利就說什麼,也無暇顧及邏輯是否前後自洽了。


我們大致釐清了稼軒的貪腐問題,但做一個貪腐的忠義者也未嘗不可。范開在「稼軒詞序」中寫「公一世之豪,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大致是不錯的,稼軒的英雄豪氣,立下的功業,以及北伐的意願,都是得到同時代人一致讚許的。但是他難道一生都只是想著伐金,都只是怪南宋偏安一隅,而恨自己大志難籌嗎?1205年(開禧元年)秋季,距離稼軒逝世僅剩兩年,但他此時身體尚好,從鎮江調回紹興府任知府時,他上章辭免,回到了鉛山,可見此時已有隱退之心。下一年,南宋北伐失敗後委任稼軒兵部侍郎之職,稼軒仍舊上章辭免,南宋無奈之下與金求和。不知稼軒此時是否已患病,但如此好的機會,若真的懷抱大志,即使是重病仍會堅持赴任。可見稼軒晚年已對北伐興趣不大了。


顧亭林(炎武)在「日知錄卷十三」中寫道:「幼安久宦南朝,未得大用,晚年多有淪落之感,亦廉頗思用趙人之意爾。觀其與陳同甫酒後之言,不可知其心事哉」。這說的具體是什麼事呢?我們查「西湖遊覽志餘」裡面載:「後十數年,幼安帥淮,同甫尚落落貧甚,乃訪幼安於治所,相與談天下事。幼安酒酣,因言南北利害,云:南之可以並北者如此,北之可以並南者如此。「錢塘非帝王居。斷牛頭山,天下無援兵;決西湖水,滿城皆魚鱉。」飲罷,宿同甫齋中。同甫夜思:幼安沉重寡言,因酒誤發,若醒而悟,必殺我滅口。遂中夜盜其駿馬而逃。月余,同甫致書稼軒,微露其意,假十萬緡以濟貧,稼軒如數與之」。


這寫的已很清楚了,醉酒後的稼軒透露了真實的心跡。現在大家都說在準備北伐,稼軒自己也多次叫嚷著要親領兵北伐,但他自己心裡清楚,從軍事實力來看,北伐成功的可能性很小。南宋的政權因所處地形之故,防禦能力其實很差。若是金兵南伐,也許南宋很快就覆滅了。若稼軒此時是被罷黜賦閒,那因為啟用自己遙遙無期,有些悲觀也屬正常。然而這是他「帥淮」的時候。關於稼軒是否「帥淮」,歷來也有爭議,鄧廣銘先生在「辛稼軒年譜」中就說「稼軒一生未曾帥淮」。不過鄧先生並未考證出宋孝宗乾道元年至三年(1165—1167)這三年中,稼軒任什麼官職。鄧先生的學生辛更儒先生根據「歷仕始末」推斷這三年稼軒任廣德軍通判。南宋時「君通判」和「軍知州」相互制約,有點像中國今天的政委與軍長的關係,都是軍隊最高領導。廣德屬安徽,李鴻章的淮軍招募的就是安徽子弟。因此說稼軒「帥淮」,雖稍顯誇張,大致是不錯的。


那這段記載,屬不屬於民間稗說,可信度到底有多高呢?雖是一家之說,但西湖遊覽志餘」成書於明朝,所據的「養疴漫筆」,就是南宋的書,而這種說法直傳到清初的顧亭林。流傳這麼久,稼軒的聲名又顯,推崇者不在少數,我們如今卻找不到任何公開反對質疑這一記載的材料。亭林寫的「晚年多有淪落之感,亦廉頗思用趙人之意爾」,其實就是委婉地說「辛稼軒也許動過叛宋歸金的念頭了」。


我們討論完這些背景,再來看這首作於公元南宋淳熙元年或二年(1174年或1175年)的「青玉案.元夕」,當時稼軒任江東安撫司參議官,上司是江東安撫使葉衡,葉衡不久入京拜右丞相兼樞密使。稼軒為老長官填過一首「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爲葉丞相賦」,開篇先不吝卓詞誇讚葉衡(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接著對自己處境稍稍抱怨了一番(煙雨卻低迴,望來終不來),最後戲謔之筆,說著隱退之意(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作於同一時期的「青玉案.元夕」,作者持的心境不會差太遠。


「青玉案」的「案」字讀音若「碗」,上聲,取名於東漢張衡的「四愁詩」中「美人贈我錦繡緞,何以報之青玉案」一句,可以是小令,也可以是長調,稼軒填的是長調,元夕就是元宵節。雖然這首詞寫的非常淺顯,我們還是先簡單順一遍內容。第一、二句「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是說春天的風吹拂的夜晚裡放的煙火,像開著千樹的花。煙火殞滅前又似被風吹落了,餘燼像繁星,墜落如雨。第三句「寶馬雕車香滿路」,一貫被理解富商巨賈及家眷都出動了,堵滿了路。其實當年元宵節時,富貴人家也多是走路的,坐車就無法盡情欣賞花燈了,寶馬雕車很可能都是指巨型花燈,做成寶馬雕車的形狀,被眾人抬著在路中央走,因塞進了香料,留下滿路的香氣。接下來「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鳳簫」用的是「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簫引鳳,後隨鳳凰而去」的典,指樂器排簫。「玉壺」可以指配飾,可以指酒杯,也可以指月亮。因為說是「光轉」,指月亮最合理。「魚龍舞」是「舞彩燈」之意,是當時元宵的傳統,夏竦在「奉和御制上元觀燈」中就寫「魚龍漫衍六街呈,金鎖通宵啓玉京」。這句說的是排簫的樂聲奏起,地上的月光因器物反射亦四處轉動,做成魚與龍形狀的彩燈整夜舞動。


下片的頭兩句「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蛾兒」與「雪柳」是髮飾,「黃金縷」是衣服,是說身著華服的女性結伴談笑和作者擦身而過,她們身上若隱若現的香氣也隨之被帶走了。最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作者在人群中找尋和自己有約的人,找來找去都不得,無由來地驟然回頭,卻發現此人一直站在自己身旁的燈火昏暗之處。稼軒約的是何人,我們不得而知,只是女性的可能性大一些,不只是因為他在女性人群中找尋,若是找男性根本不必找這麼久,更因為兩個男性在元宵夜相約賞燈恐是罕見的,實在少了些興味,也很難稱得上浪漫(當然這裏是假定了稼軒的性取向是女性)。若不是相約賞燈,而是約在一起喝酒,實在不必挑元宵當晚,更不必選這樣的見面地點。


說這是一首簡單的無深意的敘事詞,其實也完全成立。若說有寄託感情,當然也能多少讀出一點,但說什麼「寄託著作者政治失意後,不願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孤高品格」,那從詞句中是絕對讀不出來的,一定是解詞人帶入先入為主的印象的誤解。其實恰恰相反,如果我們願意暫時放下先入為主的印象,會發現作者表達的,正是自己很樂意”同流合污”。


解詞的重點是分清站在燈火闌珊處的人,和穿戴蛾兒雪柳黃金縷的笑語盈盈的女子們,並不是對立的。她很可能也穿戴華麗,臉上帶笑。她站在燈火昏暗的地方等稼軒,是因為人流量這麼大,混在燈火通明處的人流中,反而不易被找到。這不是什麼「孤高淡泊、超群拔俗」,她是單獨和稼軒有約,本沒有和其他女性一起行動的必要,不一起行動只是情理之中的事,無法用來論證她性格孤傲淡泊。我們單純從詞句來看,適當結合之前討論的背景,這首詞上片是作者寫元宵的勝景,用詞看不出絲毫對南宋「偏安江左,沉湎於歌舞享樂,粉飾太平」的批評,而是真心享受這元宵燈會。下片作者到了約定的地方,先是在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找約好的人,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後來轉換思路改在沒什麼人的地方找,一下就找到了。這是作者表達自己以前的思路錯了,做常人容易做的事,追求常人都想追求的事物,結果老是碰壁。其實自己真實想要的,也許就在自己身邊,或是自己已經擁有了,自己一回頭就能看見,只是因為被以前的思路禁錮住,而無法及時發現罷了。


以前的思路是什麼?是和眾人一樣,想著北伐得勝,想著成就一番功名。但這真的辛稼軒自己想要的嗎?他這個出生在金國的人,不是無論怎麼努力都不會被南宋朝廷真的當作信任的自己人來重用嗎?他一貫抒發的滿腔報國熱情,到底是他真實這樣想,還是他因為這種「歸正人」的困境,於是下意識用強烈的民族主義態度來證明與保護自己呢?其實稼軒想要的是不是只是偏安一隅的安定,只是元宵可以相約賞燈,單純享受勝景,而把家國大義暫時拋諸腦後,紓解多年沈積在心中的壓力呢?


真實的人,同時具備兩種及以上相互矛盾的性格與情懷,再正常不過。只可惜有些人扮演了太久別人心目中的自己,又一直缺乏望向燈火闌珊處的勇氣。


(第一講「靜夜思」&「春曉」傳送門: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note/746583398/&dt_dapp=1


(第二講「春望」傳送門: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note/748109666/&dt_dapp=1


(第三講「菩薩蠻」傳送門: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note/748309602/&dt_dapp=1


(第四講「寒食」傳送門: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note/748484739/&dt_dapp=1


(第五講「古詩寫作入門教學(其一)」傳送門: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note/748741984/&dt_dapp=1


(第六講「登鹳雀楼」&「水仙子」傳送門: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uri=/note/749354459/&dt_dap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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