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燊
林同燊

30岁以前在学做社运人士,30岁以后正在学做个“普通人”。

苑里花

(图片系现场拍摄)


“干完这杯我们就下一场,好吧?”,穿着polo衫的万老板坏笑着对在座的其他人说。

其实选择这里吃饭,我就知道饭后的活动会是什么。我的工作是工地管理,经常会受到大小分包商请吃招待饭,酒足饭饱后也一定是有“饭后活动”的,在我们的圈子里,“饭后活动”不言而喻便是指去做脚摩或是声色场所。搞工程的会常去花苑里消费,大概因多是单身汉,有许多又是独自一人离开老婆孩子来到这个城市,荷尔蒙的促使下很容易引起空虚寂寞男性生理上的躁动。性的贿赂又能牢牢的塞住你的嘴巴,比起送钱送礼来,对这些男性工地管理更实在,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

大家利索的把桌上的“软中”收进自己的口袋里,嘴上叼着散席前派的香烟,勾肩搭背摇摇晃晃的沿着走廊去乘电梯下到地下室坐早已安排好的汽车。招待的主角一定是没有喝酒的,就像林总一样,他全程没有喝一口酒,也没吃多少菜,他虽然是包商老总,但面对我们这些工地管理,还是得客客气气的供我们吃好,喝好,玩好。

跟着林总的车,我们把车停在了花苑里最西头的山脚下停车场。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都知道,香溪这十多年来经济下滑,工厂搬迁,楼盘滞销,一片死气沉沉,反倒是花苑里,夜夜笙歌,整个镇子的支柱产业都集中在这里。

夜里想在这片地方找个停车的位置很困难,毕竟天一黑,停车场早就停满了汽车,直到第二天天亮。我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了。从停车场能看到花苑里霓虹灯闪闪烁烁,站在远处就能听见男人女人们的歌声,吼叫声混杂在一起。店铺的名字起的也很有露骨的风情——今宵难忘、花之灵、凯旋之门、沁春园、相思阁。慢慢走过这条街巷,穿着暴露身材辣眼的女孩排着队从你身边走过,这是“走场”——从一个店到另一个店去招待客人。我们从街头走到街尾,沿街店里的妈妈桑和小弟都纷纷朝我们叫喊“老板进来哟”“这里小妹多、身材棒”“我们家都是自己的资源”。可来过的人都知道在这里,女孩们是共用的“资源”。至于长得好不好看身材好不好,我想大晚上的大概也看不出来什么,在那些醉酒的男人眼里穿着清凉露骨怎么看也是好看的吧,更何况在他们眼里,女孩们只不过是他们这些成年人的玩具而已。

找到约定好的店家,林总看起来在门口已经等我们很久,看到我们走来,店老板随即冲上来面带笑容朝着我们说,

“几位领导,这里这里”

“包厢都开好了”

“其他人呢?都到了吗?”

包厢就在店门旁,里面灯光还算明亮,乍一看是配置比较好的那种“卡座”,要知道整条街几乎没几个好的房间,来这里的人并不是单纯来唱歌的,要么喝酒,要么“包夜”或是吃个“快餐”就走。这里的台费相比较平民化,“三块”是快餐,“两块”只陪酒,“包夜”是分段收费的,过了夜里九点是十二块,之前的就是十五块,房费由客人来出,女孩陪你到天亮就下班。

坐定以后,老板带着一群穿着清凉的女孩进来,站成一排,就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齐鞠躬喊了声“老板好”,随后就站在那里等着客人挑选。我们随行的人当中有几个是刚出学校的小伙子,比较害羞,大家推来推去也没有谁愿意起头点人。万老板看不下去,站起来说“我来给你们点”。随即跑到墙边拉着女孩一个个给客人们配对。我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如果说不是缺一个司机,我一定不会来这里。女孩们就像超级市场里摆放的货物,客人们按照按照自己的喜好,去挑选自己喜欢的种类。而在这里她们却没有选择的权利,任由客人挑选、羞辱、摆布。

万老板一定要给我挑一个女孩,我三番五次推辞,他还是硬拉了一个胖胖的女孩给我。女孩一坐下,身子就朝我这边挪了挪,她身上的香水味非常撩人,是能激发男性荷尔蒙的那种。为了避免尴尬,我从烟盒里抽了根烟地给她,慢慢的开始聊起天来。

“嗯…你抽烟吗?”

“抽的。”

“那我帮你点吧。”

“谢谢!”

“你家哪里的?”

“四川。”

“哦,那里的女生都非常漂亮,我三年前独自去那里背包旅行过。”

“呵,是吗?”

此时其他的女孩已经和客人打成一片,互相喝着酒打情骂俏起来。看着这种场面,我只能回过头继续和女孩聊起来。

“你多大了?”

“二十三。”

“这么年轻!”

“嗯…”

“你喝酒吗?”

“哦,不,我等等要开车送他们回去。”

“是哦,喝酒就不要开车了。”

“一定的,谢谢,我有数。”

就这样一边抽烟一边干聊了十来分钟,林总从外面推门走进来说“弟兄们,要不先去办事?”,在林总和万老板的推搡之下,客人们搂着女孩纷纷走了出去,而我和她还坐在沙发上抽烟,万老板看到我还没出去,走过来对我说:

“怎么,还不去?”

我说“不着急,抽完这根烟先。”

他坏笑着拿手指指我边上的女孩,“要把我们这位帅哥服侍好啊,呵呵。”

看着其他客人都走光了,女孩先起了身子,然后把我叫起来,

“走吧。”

“干嘛去”我说,

“办事呗”,随即拉起我的手就要一起走。

我推辞不过,就随着她一起出去了。

出门后来到隔壁的店家,这是那个女孩自己老板的所在,虽然是“共享资源”,但至少还是有自己的老板,万一出事了可以有人来帮忙。

女孩很熟练的到了前台拿了一把钥匙和一包安全套,拉着我就往楼上走。走到二楼以后,她推开了一个软包装饰的暗门,走进去里面是堆放啤酒饮料的仓库,她熟练的移开角落的箱子,拿起手中的钥匙,开了又一扇门。门打开后是一个小楼梯,然后又是一个门。

“这里的门真多呵”,我说。

“是啊,不然怎么办”,她一边开锁一边对我说。

虽然镇政府对花苑里配有警察和联防队的“保驾护航”,但若是上头有突击检查,也需要让店家配合演戏,来证明这里并不是非法场所。但再怎么说,住在这个城市的人都晓得这里的情况,上头对这里也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走到大概是最后一扇门的时候,正好有个窗口,我叫住女孩。

“不上去了吧”

“啊?不上去?那怎么做?”

“我不想做,我只是陪他们来的,我们就在这里抽烟聊聊天吧”

随即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递给她。

“我最喜欢你们这种客人了,不做,还付我钱”,她话里透露着喜悦但面无表情的说。

“哦?是吗?以前也有人这样?”

“嗯,但不多”

“所以你做这行很久了?”

“三年了吧,但以前我只陪喝酒”

“那…你为什么会来做现在这一类呢?”,我突然变得很有兴趣。

“这样的,一开始我只做两块的,有一次喝晕了…我本来也不太会喝酒”

“醒过来的时候…”

我已经猜到结果,但还是追问了下去。

“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躺在宾馆的床上”

“啊!”,我惊叹到,“这是强奸啊!”

“那能有什么办法,醒过来的时候人都走了”,她很平淡的说。

“那你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不记得,那么多人,谁他妈的知道是哪个”,她吐了几个烟圈。

“那你后来怎么办的”,我皱着眉头很不安的问道。

“我醒过来以后给小姐妹打了个电话,她们来接我,在房间里洗了个澡我就走了。”

“太可恶了,那有用安全套吗?”,我又递了一根烟给她。

“没有”,她朝窗外望了望。

我猛吸一口烟,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个案,说“那你事后有去做检查吗?”

“有,没什么问题”,话语中夹杂着愤怒与无奈。

“这样的男人真的可恨”,我咬着牙气愤的说。

“可来这里的人不都这样吗?你不也还是来这里了?”,她抬起头对我望了望。

“不,我真的只是陪他们来而已,而且住的地方太远,他们没有车,我和他们不一样”

“呵…”,她冷笑一声。

“我讨厌这里,把你们都物品化一般,说着好像是那样,可是你们又没有快感,还要被他们压在身下。”

“男人不都是这样吗?自己爽嗨了就好”,她又冷冷的说道。

“是啊,可是性爱本身应该是互相都有高潮的”,我实在想不到居然在一个女生面前我如此大方的谈到这些话题。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做这行嘛,吃青春饭,也不可能做太久,再做个两年我攒够钱就回去做生意去。”

听到“两年”这两个字,我脑海里只有闪过度日如年的画面,感觉不到一丝别的东西。我看看这位小我几岁的女孩,又想起了刚刚在街上看到的那些的女孩们,我的无力感越来越强,每个人都有自己“下海”的故事,有的是因为家庭原因,有的是因为债务原因,也有像我面前这位女孩,是不得已的选择。我们的社会只会踩低边缘弱势者,对他们所谓的“不努力”、“自甘堕落”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却从不考虑如何改善这些人的生存环境,也却从来不愿意正视这背后的结构性问题,或是看到了就当没看到,然后继续踩低他们,以此来“巩固”自己的“优势者”地位。

“好吧,祝你好运,你要保护好自己,为了你以后的生活”,我无奈的对她说。

“谢谢”,她丢掉了烟头,踩了两脚。

“好吧,我们回去吧,十来分钟也应该差不多了”,我有点受不了狭小空间内的烟味。

她理了理头发,给我打开了边上的那扇门。刚走到过道,一群醉醺醺的客人搂着女孩们也在朝楼下走,我侧着身子礼让了他们,我看到了那些女孩脸上的麻木,虽然带着笑意,但笑的却那么的无奈。

回到包厢后,刚刚一个个劲头十足的客人们像是被放了气的气球,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坐在沙发上抽起了烟,喝起了酒。大家也不会像平时在办公室里一样互相吹嘘比谁时间更长久,毕竟“吃快餐”对他们来说就像出去上了个厕所一样。最厉害也就半个小时而已。

我看到小亮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饶有兴致的玩着手机。

我走过去问他,“你刚刚去了吗?”

“去了,没做”,他低着头刷着朋友圈。

“也就是聊聊天?”我接着问。

“嗯”,他有点不耐烦。

没过多久,万老板进来了,他试图搞热气氛,点了几首歌唱起来,在中年男人占多数的场合,无非是点伍佰、刘德华,什么兄弟啦,什么人生苦短须尽欢之类的歌。为了不让自己无聊,我也点了两首台语歌,盲人歌手李炳辉和金门王的《流浪到淡水》居然把我唱出眼泪。

因为不喝酒,我也自然融不进他们的拼酒游戏当中,我无奈的走到了店门口,点了根烟抽了起来,这时候已经夜里十点多,开始有蹬着三轮的小贩摆起了夜宵摊,游走于各个会所门口,毕竟这是个需要补充精力的时间。街上的女孩还是成排成队的的走进一个又一个店门,醉醺醺的男人们则是游走在各个店门口,似乎在挑选什么,妈妈桑们依旧不减热情的招呼每一个过路的客人。

突然天上落下两滴水,我确认那不是空调水以后,擦了擦,想起了两个月前我在台北街头拿着“我要做爱,不要忍耐,支持性工作合法化”的标语牌,和“手天使”的游行队伍在监察院门口陈情的画面。我不想再来这里,并不是我厌恶那些女孩,对那些男人也并无可怜之情。刚刚看到的那些画面不禁让我想起了同为工地工程师的林立青笔下所写:所有女权分子所说的妇权、尊重、平等、自主,在这里一点用都没有。

这段故事我不想去回忆,也不敢不回忆。


注释:

文中所指“两块”、“三块”是情色行业的暗语,“两块”是指200元人民币,这个价位的服务仅仅是陪酒,即是通常说的“平台”。“三块”则是“快餐”一类,花300元人民币就可以带着女孩去店里的隔间房里发生性关系,时间上限为20-30分钟不等。“十二块”、“十五块”就是指1200元和1500元人民币。通常来说,在香溪镇的店家一般会要求你先在包厢里唱歌,“培养感情”后再带出去进行性交易,店家会收取200至300元不等的包厢费,提供一箱成本价不到100元的啤酒。至于女孩们和店家老板的分成一般是“三七开”,店家提三成的费用,包厢费全归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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