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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他鄉,紀錄不止。

義大利「抗疫」全景誌 | 生死相送

2020年3月28日,家住義大利中北部摩德納(Modena)的路易莎·羅塞奧(Luisa Roseo)例行給養老院打電話,詢問母親阿黛爾·斯托爾奇(Adele Storci)的情況。然而,她聽到的卻盡是壞消息:老人家從早上開始呼吸困難,必須輔助吸氧,喝不了水,也無法排尿。

羅塞奧心裡一沉:雖然老母親已經95歲高齡,還患有阿爾茨海默病,但是身子一向硬朗,心臟病、糖尿病甚至高膽固醇、高血糖等老年人常見病一個都沒有。另外,前一天斯托爾奇除了有點咳嗽外一切正常,氧飽和度也沒問題。

28日傍晚,專職協調的護士來到養老院查看,委婉地通知羅塞奧,說老人情況不是很好。「我知道媽媽的時間不多了,」羅塞奧能感覺到語氣中的不同,強烈請求護士給機會雙方視頻通話。儘管不太符合規矩,年輕的女護士還是答應幫忙。

通話視頻中,羅塞奧看見母親戴著口罩,呼吸急促。護士將手機放到老人耳邊,羅塞奧朝著屏幕大喊:「媽媽,我愛你。」可是,斯托爾奇看起來相當迷糊,也許根本就听不見女兒的聲音。護士安慰羅塞奧,說會代她拉著母親的手。通話後不到兩個小時,老人就去世了。

「新冠病毒帶走了她,」羅塞奧寫道,「像是突然撕了一道口子,完全沒有準備。我內心很沉痛,因為在最後一刻我沒能握住她的手。」

羅塞奧女士在社交媒體上發布母親斯托爾奇生前的照片,並撰文悼念

新冠疫情的大流行中,似乎一不留神就可能陰陽相隔。而更多的情況是,親人連最後看一眼的機會也沒有——

2020年3月16日,來自西西里島小城杰拉(Gela)的技工歐拉齊奧·康多雷利(Orazio Condorelli)遵照公司安排,從西班牙回國。這一趟,他需要到位於倫巴第大區(Lombardia)貝加莫省(Bergamo)的廠子完成最後一點工作。此時,西班牙也開始全面封鎖,義大利疫情漸漸吃緊,尤以北方倫巴第最為嚴重。這樣的一次旅程風險很高。

果不其然,康多雷利回國後出現咳嗽、發熱等症狀,愈發不適。妻子孔切塔(Concetta)勸他趕緊看醫生。入院後,康多雷利的病情很快惡化。「講三四分鐘電話他就難受,說不出話來,」妻子回憶道。康多雷利只能戴上呼吸機,但依然保持與家人視頻見面,直到被轉入重症病房。

住院十天,醫院還是沒能挽救康多雷利的生命。 3月31日,被送回故鄉杰拉的,是冷冰冰的屍體。孔切塔既哀傷又憤怒:他只有43歲,結實粗壯,什麼慢性疾病都沒有,怎麼會被這樣的病毒擊倒?怎麼會無力回天?

「我丈夫就一個人在醫院,這是個多大的遺憾啊……我在家甚麼都做不了,他卻在那孤零零地死去,」孔切塔渾濁的眼裡寫滿了絕望。然而,鑑於疫情管控措施,儘管悲痛欲絕,康多雷利的家人還是不能好好安排一場葬禮。這又成了另一層遺憾。

在此期間,陪伴這些逝者最後一程的,通常是素不相識的人們。

疫情最凶險的3月,來自布雷安扎(Brianza)一位沒有透露姓名的護理向記者描述收治新冠患者病房的情景,其中也包括難以保全的臨終關懷。在疫情最為緊張的日子裡,感染者不斷被送到醫院,醫護人員只能暫停其他工作,全力保障新冠病人收治。吃飯和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她形容此時的工作強度是「地獄式的」。無論年齡大小,進了專治病房,都對未知病毒表現出不同程度的畏怯,醫院的忙碌程度他們也看在眼裡,因此,不管能不能開口直說,醫護人員都能感受到病患們顫抖的心聲:「請不要拋棄我。」

在病房裡,讓人難受的除了恐懼還有死亡。「一天,有位病人上午體徵還正常,」這位護理談起自己遭遇的死亡病例,「後來是因為隔壁床的病人按鈴需要協助,我進門查看,發現有人去世了。就在一個小時之前他還好好的……」

護士們都很沉著,只要求將逝者遮蓋好,大家則繼續幹活。忙完一輪後,她才有時間折返,為去世的患者作最後整理。「那時我的心像是被擠壓了似的,」這位護理回憶說,「不過後來我明白到,這不是不在乎,而是我們唯一能做的繼續挽救生命的事。」

在這個漫長得好像過不去的寒冷季節,不幸和悲傷太多,可人們還是要背負重擔繼續前行。來自撒丁島、在倫巴第大區參軍的托馬索·克薩(Tomaso Chessa)就是這麼一位物理和心理意義上的「背負者」。

三月,貝加莫成為疫情新「震中」,死者越來越多。3月15日,市長戈里(Giorgio Gori)在接受采訪時描述了那時的慘狀:每天都有大約50人去世,當地報紙上充滿訃告,醫院太平間全部飽和,只好把城市公墓的小教堂改成臨時停屍房;市內的火葬場已無法滿足需求,部分屍體只能運往別處火化;每半小時就得完成一次下葬。到後來,棺材、靈車都難以保證,只好請軍隊幫忙。

克薩在社交媒體發布的軍車運送棺木圖片

克薩就是其中一位軍車司機。在一次任務中,他和另一位同僚一起運送五名死者。克薩說,儘管最初覺得不屬於本職範圍,但靜下來一想,死者理應得到尊重,自己責任重大。「你會意識到,在這輛卡車裡,不止有我們兩個人,而是搭載了七個人。其中五人是最後一程,」克薩的回憶很憂傷,「然後到達目的地,可以卸下這些『負擔』,卻發現他們已經成了自己內心的一部分。你會想了解一下這些『旅伴』,卻發現實在太難。」在社交媒體上,他表示唯一能追溯到的,是一名1938年出生的先生,姓「奎拉」(Guerra)。

大災大難面前,大家一度認為,軍隊的出動就是為了解決普通人無力或不願做的工作,卻未曾料到這位下士所表現的高度責任感與同理心。其實,奎拉老先生並非死於新冠肺炎,但因為防疫需要,家人未能在其臨終之時陪伴左右,屍骨也只能被送至90公里外的納瓦拉(Navara)火化,三天后回到貝加莫的只有骨灰。

奎拉的夫人安娜和兩個兒子對克薩的「最後一程陪伴」表示感謝:「也以逝者的名義謝謝你。他一直熱愛生命,愛著身邊所有人。」

近兩個月後,手捧丈夫遺照的孔切塔依然難掩悲傷(當地媒體發布)

疫情時期針對葬禮的特別限制5月4日逐步放開,許多家庭此時才陸陸續續地鄭重與逝者道別。5月25日,在西西里杰拉的主教堂,孔切塔為死去的丈夫安排一場彌撒,並獻上象徵愛情的心形玫瑰花圈。此時,距離康多雷利感染新冠肺炎亡故,已經過去近兩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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