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式咖啡公知了

「每次要美式咖啡，總是被自作主張加了糖，」他突然開口說話了，「我問過幾次為什麼，得到的回答都是說，美式太苦了，所以加點糖，好喝。」

「我看上去就這麼吃不了苦嗎？」

他放下手裡的咖啡杯，抬頭看著我。

我正在擦杯子，早上的客人很少，我經營著附近唯一一家早上六點開門的咖啡店，店名為零，零咖啡，提供咖啡與座位。他是常客，固定在每週三早上七點前到，點一杯美式，夏天要冰，冬天要熱，除了第一次，之後每次進門，我只用問，冰？或，熱？他點頭，或，搖頭，坐下，等著咖啡上，結賬也不說話，因為咖啡從來沒漲過價。

我們是一字之交。

「你看上去能不能吃苦我不知道，但是看你體型，應該是很能吃甜。」我繼續擦杯子，「人生苦短，嗜甜也在情理之中。」

「我討厭夏天。」

他狠狠地咬著吸管，狠狠地吸一口咖啡，喝一口水，指指外面，「耳朵受不了，你最後一次捉知了是什麼時候？」

今日大暑，屋外知了一早就知了……知了……地叫。

「忘了，」我說，「沒刻意捉過，也不用捉吧，地上常撿到，從樹上掉下來，石頭一樣硬，砸在地上，砰砰砰作響，如果來一場知了雨，不會比高爾夫球大的冰雹威力小。」

「你知道嘛，只有公知了才會一刻不停地叫，你以為它是吸引母知了，其實不是，知了都是聾子，聾的傳人，公知了就是喜歡叫而已。」

「很吵。」他說。

他用手指從冰咖啡里撈出一塊冰，放進嘴裡，嘎嘎嘎，咬著。

「我是恨不得全天下的公知了都死絕了。你以為知了很短命，知了長壽得很，在昆蟲界數一數二，只是都躲在黑處，地底下，偷偷摸摸咬開樹根，吸食汁液，少則兩三年，多則十多年，可怕的潛伏，昆蟲界沒有比知了城府更深的物種了。」

「知了要蛻皮，四五次左右，每次你覺得它要重新做知了，其實就是新皮換舊體，爬上樹後，拼命叫，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猥瑣，怕死。」

我哈哈哈大笑，問，「你能聽得懂知了叫？」

他聞言，愣了一下，半晌，點點頭說，「我聽得懂。」

我也愣了，以為他在開玩笑，又哈哈哈笑了。

他咬著吸管，一口氣吸完半杯咖啡，一字一句地說，「我能聽得懂動物的話。」

「禽有禽言，獸有獸語。」我說，「古人好像也有能懂的，不像我，連最新的網絡用語都不懂。」

他轉著咖啡杯，像是轉著紅酒，也像漫無目的圍著臭雞蛋轉著圈的蒼蠅。

「很痛苦，」他說，「我聽到命運的腳步聲，一抬頭，發現命運一腳踩在了我臉上。」

「第一次是聽到救命聲。」

「在週三清晨，天蒙蒙亮，屋內萬籟俱寂，狗止吠，貓沒喵，鳥未鳴，烏龜都禁聲，我還在床上，剛醒。救命，救命，救命……，一聲又一聲，此起彼伏。我一躍而起，跑向陽台，街上沒有起火的公交車。回屋後，發現救命聲就在自己屋裡。」

「我養了很多寵物，不是它們沒出聲，而是它們在喊救命。」

「狗不是在汪汪地叫，而是喊救命，貓也沒有喵喵喵地叫，而是喊救命，鳥也是，烏龜也是，魚也是，所有我養的寵物都是在喊救命。」

「我好像一個人劫持了整個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在哭著喊著，救命呀，救命呀，你沒辦法阻止，因為你說的話，它們並不懂。」

「我放了所有寵物。」

「它們沒有感謝我，一聲不吭，走了。」

我點點頭，給自己弄了一杯濃縮咖啡，一口飲盡。

「動物們其實根本不關心人類，與其說不關心，不如說它們無法理解，它們只過自己的生活，各有脾性，言語也不通。」

「螞蟻最喜歡嘮嗑，我每次都小心翼翼，避開螞蟻搬家，成千上萬個細碎的聲音，轟一下，衝擊耳膜，好像你被扔在廣場下面，上面是全中國的大媽在跳廣場舞。」

在盛夏，我打了一個冷戰。

「聽得多了，會知道動物裡面，猴子其實會說人話，它不說，是因為怕人知道，會讓它一直說，畢竟會說人話的猴子更新奇，猴子不想多說話，寧願多耍把戲。」

他喝完了最後一口咖啡。我問他是否要續杯，免費，他拒絕了。

「頻率問題。」他走之前，我說道。

「嗯？」

「我以前遇見個人，嘴巴無時無刻在動，像在說話，卻沒動靜，每一句話都像塊口香糖在嘴裡不停地嚼著，應該不至於津津有味，看表情，可能壓根就沒什麼味道。」

「我試圖湊近了聽一聽，一無所獲，悄無聲息。」

「要麼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要麼，就是這人的聲音完全不同於這個世界的頻率，若真如此，那麼，他會是多麼的孤獨，或者，多麼的開心。」

「我問他，他說自己只是在張嘴，沒說話。」

「他反問我，人為什麼一定要說話？人一說話，就需要互相找對方的頻率，不然就不會投機，你辛苦找到了頻率又能怎麼樣？期待共振？再堅固的橋，共振多了，也會坍塌，人是注定不能互相溝通的。我說是呀，閉上嘴，又減肥，又培養氣質。」

「他引用某位名人說過的話，說越和人打交道，越喜歡狗，如果真有不同於這個世界頻率的聲音，他倒是願意試一試。」

「人喜歡狗，狗其實根本不喜歡人，」他學我哈哈哈的大笑聲，「它們每一聲叫，都在喊救命，救命……。」

說完，他走了，臨走前說，「下次美式不加糖，照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