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毛線的男人

我只見過他一次，在我的零咖啡店。

那時節，杭州的桂花香無邊無際，隨時從空氣滋出來，滴成西湖那種，深吸一口氣，都像喝了桂花茶。

他推門進來，背著雙肩包，卷進了一屋桂花香。進門後沒有點單，徑直坐在了靠窗位置，盯著窗戶外面停在玻璃上搓手的蒼蠅發愣。

我倒了一杯溫水給他，問他需要點單還是等一會兒。

他沒有回答，指著那只蒼蠅說，「你知道嗎，有些人殺了人後，總覺得手上還帶血，洗不淨，隨時隨刻想搓掉，就像蒼蠅一樣，常常下意識地不停搓手搓手。」說完，他搓了搓手，演示。

「你手上很乾淨，衣領上倒是有血跡。」

「看過希區柯克？」

「沒看過希區柯克，只看過網絡段子。」

他點了一杯Espresso，我衝好送上，他端起原先那杯溫水，喝了幾口後，目測水量，將Espresso倒了進去，然後開始織毛線。

對，他從雙肩包里拿出了黑色和黃色兩種毛線，三支棒針，開始一板一眼織了起來，動作笨拙，好像他還沒適應需要織毛線的身體。

今天零咖啡店異常冷清，只他一位客人，我無所事事，盯著他織毛線的手看了很久，那雙生疏的手給毛線打結，帶著棒針穿梭，費力如拉著一個體重超標的女朋友想擠進地鐵，然後重復上一個動作，如此往復，機械地重復同一個動作，偶爾會突然停下來，表情好像在思考怎麼走出克里特島的迷宮。

「嘖嘖，」我見他年級不小，就問，「給老婆織的？」

「準確地說，我要織出老婆來。」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嘖嘖，這項失傳已久的技能可以織出老婆來？」

「我在試。」

「試出來了，在零咖啡店開講座吧，比什麼把妹技巧，相親指南都靠譜，上次我請了一個把妹達人開講座，他自己都還是處男呢。」

「所謂的把妹達人情感專家，就是知道一萬零一種技巧，而自己沒談過戀愛的人。」

「這句話我要寫在牆上。」

他放下手中的毛線和棒針，嘆了一口氣，「你說，人這東西，是怎麼樣的一個構成方式？」

「70%的水，」我說，「其餘的……」

「老套，」他說，「人就是一團線球，有序地繞成身體，你找到那根線頭，一抽，人就散成幾根線。你身體上有千萬根毛髮，其中之一，就是線頭，人長這麼多無用的毛髮，其實就是為了隱藏那根線頭。」

我摸了摸鬍子，看了看手上的汗毛，感覺那些體毛少的人和禿頭的人有點危險。

「所以你用反證的方式，在試怎麼用毛線，按照人的構成方式織出老婆來？」數學不好的我，逐字逐句組織出這麼一句頗有邏輯的話。

「大致上是這個意思。」他點點頭。

「偉大的創舉。」

「你知道希臘神話中人身牛頭怪彌諾陶洛斯居住的克里特迷宮嗎？」他話題一轉。

「聽說過，忒修斯扮演庖丁解了牛，克里特公主的線團發揮了很大作用，帶他走出了迷宮。」

「嗯，克里特公主阿里阿德涅就是那個線團，她知道人的構成方式，知道如何找到身上的線頭，所謂的克里特迷宮就是人的構成方式。」

我覺得自己要重新看一遍希臘神話了。

「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了。」他說。

「上個月，我去希臘克利特島旅行，住在南部的格爾蒂鎮。看見當地小報說附近一家採石場地下發現了一個非常複雜的人工地道，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克里特迷宮。」

「我決定去看看，無意間走到了迷宮中心，發現了這個秘密。」

我覺得自己得重新審視希臘神話了。

他將毛線和棒針小心翼翼塞回了雙肩包，付了錢，起身要走，走前說，「那次旅行，是我和老婆的蜜月旅行。」

「你有老婆？」

「嗯，在希臘，我們吵架，我抽了她的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