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n林佳樹
Ken林佳樹

祝我們生活愉快

失去場所的人

illustration by Takayuki Ryujin

我們在書信中結識。我曾經像公路電影裡尚未出發的男孩,無數次幻想與她的見面會是怎樣。或許是在星期四,紅茶咕嚕咕嚕作響的午後,我從CD店中出來,由西至東走,她則由東至西去。我們誰也沒看見誰地在某個場所的門牌前擦身而過,並未察覺就此失去兩人駐足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見面的機會。

舊時的我多多少少抱著不切實際的想法,相信我們總有見面的一日。但後來我與她失去了聯繫,與她見面這件事亦隨之像漂浮海上的船骸,隨著年歲悄無聲息地沉入海底。


直至二十八歲那年,因為某個緣由,我收到對方從異國寄來的錄影帶。她在影帶的最後留下了現在的聯絡地址,以此為契機,我才得以與她在異國某間酒館當中,以不同於我過往想像的所有形式,如拆開禮物般地見了一面。


那是間不起眼的小酒館,我花了一番時間才找到那裡。酒館本身很難說有什麼吸引之處,但音樂卻挑選得十分動人,有時是Marlene,有時是Rosemary......一如這些歌手所在的那個年代,酒館昔日的燈紅酒綠早已被年月帶走,只剩下樸素的軀殼以及難以言盡的舊日痕跡。

酒館裡空氣濕乎乎的。牆壁是年久留下的淡黃色,稀奇玩意零零碎碎掛在上面。燈光昏昏黃黃從天花板處輕輕拍下,眼光所至,一切像被定格在舊式菲林相機之中,驟然有了溫度起來。靠窗位置擺著一張墨綠色花紋木桌,兩把黑色藤椅優雅地對立在桌前,她靜靜坐在那裡,與背景融為一體。

女人笠著天鵝絨面料的貝雷帽,卡其色風褸裹在身上,杯裡的咖啡冷冷的,煙灰缸裡兩三根稀落的煙頭。她輕輕舉手向我示意,無名指上的戒指閃閃發耀。

雖說相識已久,但不管怎麼說也只不過是第一次見面而已,所以我並不清楚“別來無恙”這些的字眼是否合適。幾句客氣的寒暄之後,言語竟漸漸找不到出口,一時之間兩人都拿不出什麼合適的對白,我與她都察覺出這一點,沉默竟有如呼吸般變得理所應當。

illustration by Takayuki Ryujin

我想談談那卷由異國寄來的錄影帶,不可思議的錄影帶。

收到她那卷錄影帶是在兩個月前。黑色四方盒的的標籤上用馬克筆大大寫著「免俗」,右下角印著「船井製造」的日文字樣。那是上個世紀的產物,在現在這個時代,她究竟是如何擺弄出一卷錄影帶,對此我感到好奇而困惑。

我從一位愛好收集中古物的朋友那借來錄像機。打開錄影帶,一開始是她坐在飯廳的一段獨白,說明自己之所以想錄下這些片段的緣由。期間她電話響了兩次,第三次響起時她走了開去。往下兩分鐘是空無一人的片段,回來後她對著鏡頭繼續說話,我從熒幕外細細凝視她的表情,鏡頭里的她依然動人,與照片中無異。

之後的片段,都記錄著她在異國的生活。從商店到景點,從人來人往的交際到孑然一身的獨白,事無巨細地記錄了下來,彷彿日記般切實地證明著她的存在。影片的最後一段,她背依在河邊的柵欄上,戴著一頂白色鴨舌帽。周圍黑漆漆一片,只剩下河對岸遙遠建築傳來的光。她背對著那光,我看不清她的臉。沉默好一會兒後,她開口說話。


「我剛剛從飯局裡出來,」她說。

「無聊的飯局,無聊的人際交往。人與人究竟是為了什麼需要交際?形而上的報酬,排解瀕臨邊緣的無聊,還是維持現狀的必需品?

如果剛剛我鼓起勇氣一走了之,我的生活會否就此改變了方向,向著某個不可預測的地方邁進?然而我沒有,選擇呆如木偶地在那裡坐到了最後,選擇活在某種程度的虛偽當中。

而這樣的我是否又能一直維持自己的獨立性?一走了之的我、呆如木偶的我、在這裡發問莫名其妙問題的我,究竟哪個才是真正我?抑或哪個都不是真正的我?

總是有太多的問題沒有答案,不是嗎?」

這是這卷影帶最後的獨白。在她留下自己在異國的聯絡地址後,影帶終止了播映。

觀看完那卷錄影帶之後不久,我訂好前往異國的機票。正如我前面所述,在異國那間不起眼的酒館裡,我與她碰了面。

illustration by Takayuki Ryujin

我一眼便認出她。雖然我倆一次也沒有見過面,但我依然一眼認出她來。她的表情包含著太多過往的想像,此刻如流水的盡頭般清晰可見。

兩人的沉默終歸漸漸消逝。我們聊起她的錄影帶,訴說著二十六歲前後的那些日子,以及那時我們所遇到的困惑。大部分疑惑都沒有答案,甚至連揭開答案的縫隙也沒有窺見。但我依然樂意與她分享自己的心緒,在我看來,這是將回憶與現在緊緊扣合的適合的時機。

那餐晚飯她請了客。臨走前我問對方會否回國,她搖了搖頭,說終歸是不會回去了。我們就此道別——不同於我們此前失去聯繫的真正的道別。


即使是現在,我偶爾也會回想起她來。回想起曾經的我們如何失去聯繫,回想起與她見面這件事怎麼就悄無聲息的沉入海底。我因此而感到後悔,倘若當時做出另外的決定,或許存在我無法知曉的可能性也不一定。但漸漸地那些回憶變得模模糊糊,後來便淡忘了。能回憶起的只有零零散散的片段,而且到底是不是真實發生過的,現在也已經無法肯定,因為記憶總是無可避免地在更新的。

二十幾歲時,我們周遭不斷發生著各種各樣的事,應付這些事使我們身心疲倦,一如站在狂風暴雨之中,氣喘吁籲地被暴風雨推著走。原本那些屬於我們的探究心、好奇心與可能性,竟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在某個瞬間盡數丟失。這些東西與其所孵化出來的結果,通通被裝在某個深不見底的場所之內,那是個不能輕易到達的地方。對於她來說,失去的場所裡有著各色各樣的她,或許堅強,或許獨立;對於我而言,失去的場所裡裝著已然發生的事的其他可能性,或許美好,或許噩耗。但不管如何,二十幾歲的我們終於是失去了那個場所,不論我們是否接受,這已然成為過去無可印證的一部分。我們就此別過那裡種種的可能性,並一路行走至今。

我祝愿她在異國能幸福地生活下去,不被場所裡那些未知的自己所困惑,即便現在無法乾淨利落地做到,也至少希望她此時此刻能夠生活愉快。因為明天我們會變成怎樣的人,誰也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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