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n林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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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我們生活愉快

与水川晴子的幻想日记

illustration by Ujin Jang

吃過晚飯,沿著街燈與夜幕,我與水川晴子在居酒屋門前的欄杆駐足。說著瑣瑣碎碎的無聊話,聽著轆轆作響的行車聲,活像兩個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的小孩。我坐在護欄上背駝著腰,有一口沒一口地抽煙;水川晴子則輕輕倚在欄杆上,左手托住花紋皮的旅行箱,眼神被路邊偶然經過的車吸引。

在我們後面,是新年遺留下來的殘舊門貼。居酒屋的木門前早已是空蕩蕩的一片,黃舊舊的門燈寂寂地灑在水泥路上。路燈剛好心存偏頗,有意地避開我倆的臉龐,寫著「恭喜發財」的門貼在光與影的映照下格外顯眼。我想此時若然有人能從對面街望過來,情景必定有如獨立樂隊的專輯封面般獷野而蠱惑。

「為什麽出來要拖著旅行箱?」

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在空中笨拙地飄了一會兒,漸漸暈開,隨後消散。我常常覺得,大概到黑洞發光那天,我也無法明白水川晴子的一些想法。對於這一點,不知道為什麽,我總是確信不疑。

與水川晴子相識第一個月時,我常常因為未能找到借口與對方交談而感到煩惱。

雖然聽上去大概多少有些別扭,但彼時的我陷入某種思想旋渦當中,一如棒球手無法判斷眼前的投球是否屬於好球那般,對於盡力揮棒擊打這件事猶疑不決。對於水川晴子,我大概並非抱著「要是錯過了還有下一個」的想法,但究竟做到何種地步可以稱之為合適,說實話我毫無頭緒。如此一來,每步路都變得小心翼翼,一如行走在(自以為的)雷區之中。


二零二一年下半年發生的最重要的事,不是推遲一年的東京奧運會終於開幕;也不是美軍在911恐襲二十年後撤出阿富汗;而是我與水川晴子約會了。

見面的緣由說來多少有些難為情。誠如上文所述,我當時因未能與水川晴子有共同話題而感到煩惱。有一次恰巧碰見水川晴子在IG上分享了Useless Mode樂隊解散前的最後一張專輯,於是我突發奇想杜撰了一則樂隊解散後發表過一首單曲的故事。

故事是這樣:Useless Mode樂隊解散之後,經理人偶然發現手機錄下了成員們之前演奏的即興片段,進而最後一次召集成員,秘密發行了一張告別單曲。這張單曲當然子虛烏有,但我甚至為這首不存在的單曲編寫了一小段旋律以及歌詞,到最後,幾乎連我自己都快相信這首單曲真的存在。

水川晴子顯然十分感興趣。從那時開始,我們的話題慢慢展開,從Useless Mode,到同一時期出道的Pay money to my pain,從音樂到生活,我仿佛終於買到上船的船票般,得以與水川晴子傾訴更多的言語。

總而言之,在二零二一年下半年的夏季,以我杜撰的Useless Mode遺曲為契機,延展出無數話題後,我與水川晴子約了會。


「為什麽出來要拖著旅行箱?」這句話便是在我們約會時問出口的。

在我眼裏,眼前這位女人美麗得恍若夢幻。那是一種想所未想的美麗,一如在厚實的冰河裏,塵封著幾千個世紀所累積下來的悸動。水川晴子總是不茍言笑,我無法判斷究竟她是向來如此,抑或只是對著我才這樣。不過偶爾......非常偶爾,能在某一瞬間瞥見她被莫名的思緒引笑,彼時有如一縷古老的光照滑瀉在冰土之上,冰霜被悉數融化,露出潔凈無瑕的耀眼結晶。

每每想到這裏,我便感到有什麽東西正在強烈地叩擊著我的心,胸口悶得幾乎透不過氣。

煙草燃盡之際,我耳邊傳來附近唱片店的歌聲。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漆黑一片的商業街邊緣,一間小小的二手唱片店瑟縮在街頭。灰色的門頭上,映著「Hong Kong Records」。鐵閘已經拉落一半,從剩余半截的空間望進去,一個中年模樣的男子正在收拾店鋪,大概是已經到了結束營業的時間。

我頓感奇怪,為什麽剛剛一直在這裏兜圈卻沒有看見?

正想叫水川晴子看那間唱片店之際,竟發現傳來的歌聲正好是Useless Mode的樂曲,雖然有些距離,加之樂曲聽上去像是私自錄製的音質,充滿生硬的隔閡,但主唱極具辨識性的聲線絕不會認錯。

然而令我震驚的是,這首樂曲某一段旋律與歌詞,與我之前隨意編造的竟然一模一樣。我初初以為只是錯覺,但chorus過後第二次重復的旋律與歌詞,確實與我所虛構的分毫不差。我聽著那段樂曲,無言地佇立在原地,麻痹的感覺從身體深處傳來。

「這首就是你之前提到的單曲?」水川晴子轉頭問我。

我啞然以對。下意識碰了水川晴子的肌膚,以確認自己不是在夢裏。水川晴子的體溫切實地反映在掌心之中。毫無疑問這是現實,我坐在居酒屋前面的欄桿上,並沒有沈溺在虛幻的世界,也沒有陷落逼真的夢境中。

「真好聽。」水川晴子說。

我本想拉著水川晴子趕往唱片店,買下那張「本應不存在」的唱片,但回過神來,唱片店的鐵閘已經拉下,門頭的霓虹燈亦已經熄滅,徹底融入夜幕之中。


那次約會結束之後,水川晴子再沒出現在我的生活裏。

偶爾我會回想那個奇妙的晚上,並且擔心自己是否那晚對水川晴子說了什麽不合適的話,抑或是她終歸是識破了那首單曲的謊言。但說不定,水川晴子只是認為那晚的見面不過是一次無聊透頂的會晤而已,她或許只是發覺未能從我身上覓出任何可貴的東西,僅此而已。

與水川晴子一同消失的,還有那間小小的唱片店。在那晚之後,我數次路過同一個地點,但那家唱片店的位置,卻變成了一間平平無奇的便利店。不知怎麽的,我異常地能夠接受這樣的現實,仿似早已預料到這一切那般,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詫異與驚訝。

但我常常這樣想,造成水川晴子與那間唱片店消失的人,也許是我也說不準。說到底,是我在是否揮棒之間躊躇太久,以至於她把我忘在一邊,以至於連唱片店也關上了門。每每想到這裏,我便一陣難受,就好像心被什麽東西挖空了一般。

時至今日,我已經想不起那晚聽到的由我所杜撰的旋律與歌詞是怎樣的了。但我依舊時時回憶起水川晴子,她是否仍在二零二一年的那條路燈照不到臉龐的欄桿上,聽著我所杜撰的旋律與歌詞?我已經無法得知,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往後的日子能夠遇到為了她盡力揮棒的人,並且保持生活愉快。

illustration by Ujin J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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