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n林佳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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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我們生活愉快

墜入月光的小船

illustration by 永井 博

從睡夢中被叫醒,是在凌晨三點一刻左右。我正夢見自己躺在一艘小船裡,小船順著月光在海平面漂浮,耳邊偶爾傳來海浪撞擊船側的聲響。突然間,我聽到有人叫喚我的名字,接著月光與海水隨即退去,偌大的海平面瞬間化為禿地。睜開眼來,Sam在床邊輕輕搖曳著我。

「去海邊嗎?今晚的星星會很多。」Sam輕輕問道。

我望了一眼擺在床頭櫃的錶,確認自己在自己的房間後,長舒一口氣。

「走吧,我換件衣服。」

我脫掉上身的汗衣,套上一件寬松的T恤,把香煙和打火機揣進短褲口袋。至於電話和手錶之類則統統放在房間裡。對於準備漫步在仲夏深夜裡的兩個男人而言,香煙比什麼都來得緊要。


即使是凌晨的海邊,夏天的炎熱也沒有絲毫消停,四肢仿佛被裹上一層又一層的紗布,悶熱得像快要被蒸發掉一樣。Sam穿著一件紅色背心,露出結實黝黑的手臂,看上去儼然一位土生土長於熱帶沿海的滑浪選手。我們靠著海邊走,人字拖踩在沙灘上,沙子吧嗒吧嗒地往外掉。海風從銀白色的月光處吹來,悄悄拍在身上,稍稍緩和正在蒸發的身體。

「如果我們身旁有人,這樣的情景看上去大概會很奇怪。」我說。

「奇怪?」

「就像John Lennon和Brian Epstein在西班牙那樣。」

「大概是那樣沒錯。」Sam伸手進我的褲袋掏出香煙,以平靜的口吻說道,「不過John Lennon也好,Brian Epstein也好,這個世界指不定明天就會跟他們一樣完蛋,到時候這些東西統統都無關緊要了,那些指手畫腳的人統統會死掉也說不準。重要的只有我們自己而已。」


與Sam結識是兩三年前的事。那時為了幫公司做宣傳推廣,找來幾名KOL進行拍攝工作的洽談,Sam便是其中一員。我對Sam的印象大抵符合「自由職業者」應有的模樣,三十四五歲,散亂的捲發,鼻前掛著一副圓框眼鏡,臉腮蓄著短須,說起話來聲音低沉而有力。我在社交軟件上見過Sam空寥寥的工作室,偌大的工作室除了一套音響之外便什麼也沒有了,一如活在嬉皮士年代的人們。

工作期間與他合作得相當愉快,業務能力出色,對於事物總有自己一番獨到見解,為人也平易近人。加上我們都頗為喜歡Pink Floyd與The Who的音樂,如此一來二去,便慢慢熟絡起來,往後即使無關工作,也會不時約出來小酌一番。

年初從公司辭職之後,Sam勸說我前往他所在的小島度假。彼時我正對前路感到一片迷茫,心想現在也無處可去,便索性入住Sam所在的小島。住宿起居全部交由Sam代我安排,每個月花費亦不算多。至於往後如何,留給往後再說。

illustration by 永井 博

離開租屋時我抬頭望了一眼夜空,星星零零散散分佈在各個地方,只有偶爾能發現幾顆比較明亮的。海邊沿岸插著當地居民用樹幹掛著的白熾燈,走了好一段路後,我才後知後覺星星漸漸多了起來。


「上一次看到這麼多星星還是在爺爺的葬禮上。」我邊走邊說。

「什麼時候的事?」

「去年十月,在故鄉。」

Sam低頭望著腳下的細沙,海浪柔柔拍在沙灘上,在黑暗中置換著每一顆沙粒,沉默好一會兒後,他開口說道。

「在我太太的葬禮上,星星同樣很多。」

「你有太太?」

「有過。」

「跟我談談?」

Sam思考片刻,開口說道:「我們剛剛結識的時候,都因為活在家人的期盼與壓力當中而痛苦不已。學業、工作、求偶......我們的人生都在遵從著他人的安排,勉強地扮演不屬於我們的角色。因而與對方結識之際,我們打從心底感受到強烈的共鳴——『和這個人在一起,也許能過上屬於自己的生活也說不定』——當時的我們確實是這麼想的。於是在一起半年後,我們結了婚。」


沙灘上有時能碰見螃蟹的洞穴,在月光的映照下,深不見底的洞穴顯得更為深邃。Sam走到跟前,將洞口的幼沙輕輕埋了回去。

「然而結婚兩年後,她卻悄無聲息地死了。」

「這裡不想多談?」半晌之後,我緩緩問道。

「不想。」Sam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他的面容被黑夜所矇蔽,看不清臉上的神色。


「妻生前喜歡買東西,傢私、擺件,插花......她喜歡在家中每一個角落都佈置一番,我想對於她而言,這是『過上屬於自己生活』的印證。但結婚一年之後,她漸漸便不再醉心於這些佈置,甚至連衣服也不怎麼買了,心機全在我身上。家裡的擺件與插花,不知從何時開始被替換成保險、車貸、房貸。我們一點一點調整著生活軌跡那樣的東西,晃過神來,早已偏離目的地十萬八千里。」

「妻死後這些東西,都被我一一變賣掉了。最後賣掉房子的時候,我才發現這下我們切切實實是分開了,而我也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在那之後我漸漸明白過來,她成為了我們這段婚姻所盼望的人,成為了我所期盼的人,唯獨沒有成為她自己,處處違背著自己的本能。而我在那段期間卻渾然不知,什麼都不加以思索,活像個傻子。」


Sam接過我遞出的香煙銜在嘴上,點燃打火機,用力吸了一口。

「所以我離開了原來的地方。像在找一個新的起點,又像在找一個不曾存在的出口,無可救藥吧?」

illustration by 永井 博

年初入住小島不久後,我便聽說過小島上有一座荒廢已久的小型飛機場。機場四周被已經崩裂出缺口的木柵欄圍住,當地的小孩常常把那裡當成秘密基地,在那裡游玩。關於機場一切成謎,它由誰建造,又歸屬於誰,所有事情都無從確認。地圖和旅游指南也沒有標記,它仿佛被外面的世界遺忘了那般永遠留在島上。


我跟著Sam在黑夜裡越過沙灘盡頭,穿過一片小樹林後,見到了這座被遺忘的機場。

機庫裡面當然空空如也,只留下當初擺放飛機位置的指示線。頂棚和支架亦已經銹跡斑斑,一副隨時都有可能崩塌的模樣。機場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跑道,經過歲月洗禮,跑道的指示燈已經不見了,不,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指示燈也說不定。


「有沒有想象過自己怎麼個死法?」Sam凝望著機庫,向我這樣問道。

我搖頭。如何「生」的問題也思索不來,更可況是「死」。

「幾年前,西雅圖機場一個叫Richard Russell的地勤人員偷了一架飛機。」Sam緩緩地說:「他駕駛飛機飛向了天空,並最終墜毀。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飛行員,而最終他只能靠劫機來完成這個夢想。瀕死前他留下這麼一段錄音,『我不知道怎樣降落,我本來就沒打算降落。』」

我靜默良久,想象著飛機墜毀的畫面,想象著那個叫Richard Russell的人瀕死前的感受。

「與其說這是他的死法,不如說更像是他的活法。」我說,「為著自己生存的意義,向生而死。」

Sam默默點頭。

「那可是你想要的活法?」我問。

「我呢,是個徹頭徹尾的空殼。隨著時間過去,我越來越明白這是真的。由得生活從一種枷鎖掙脫至另一種枷鎖,過上屬於自己的生活雲雲,最終不過是一紙謊言。到頭來什麼都沒有留下,活生生空殼一個。容貌雖是如此,可是心已經腐朽透底。這樣的我向著什麼而生,最終又向著哪裡而死,活了三十多年的人生,終究未能明白。」

我輕輕搖了搖頭:「我想我們都是這樣的。我們的人生在取決於毀滅的形態之前,就是沒有辦法得知當中的價值的。」

「那麼,該怎麼辦呢?」

「不知道。活著就是有很多事情無法知道。」

「或許死的時候就知道了。」

「或許。」


Sam倚在樹幹旁,一言不發地抽著煙,與飽經滄桑的機場一同沐浴在銀白色的月光之下。遠處的海浪聲似乎大了起來,星星已經漸漸消逝,我想是因為黎明將至的原因。

「有沒有想象過自己怎麼個死法?」

我默默思考著這個問題。忽然想起今晚夢裡的自己,想起那艘在海平面漂浮的小船。無人得知小船將會漂往哪裡,又會在哪裡泊岸。夢裡的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蜷縮在小船裡,平靜地墜入月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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