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 我的祖国树大招风

今年PRC 建国70周年，除了已逾半年的香港抗争的乱局，电影吹起疾风也不容忽视，年初开始有屡屡因「技术问题」无缘被观众欣赏到的电影，夏季宣布金鸡百花撞期金马，在金马报名截止后一周又「加码」直接颁布禁止中国电影与人员参与金马的禁令，秋天杜琪峰也因为「合约问题」请辞评审团主席。比起香港抗争血肉相搏的残酷，电影政策的紧缩当然不那么急迫，但这些干预政策一旦常态化其实也值得令人忧虑。

   今年的十一这一天。京城正张灯结彩的举办一场军容壮盛的阅兵典礼，全国各地一派节庆气氛; 在台湾金马奖则公布了尚称体面的入围名单，在中方干预的疾风下，固然吹落了枝叶但骨干依旧; 在香港，市民的愤怒未息的情况下，特区政府选在室内举办了一场不见天日的升旗典礼。

在金马公布入围名单后，我好奇这次禁令下还有哪些牺牲者？

    前面已提及杜琪峰无法参与令人惋惜，而按照往年的经验那些如《嘉年华》、《大象席地而坐》和《神探亨特张》这类的创作者与作品，若不参展，我们大概无从查找他们的消息; 那么，中国一整代青壮的导演和演员呢？一查之下《我和我的祖国》这部电影里就集结了数量可观的中国电影人。

   撇除某些因缺乏共同情怀而没有共鸣的捍隔，《我和我的祖国》堪称是部产业化制作技术达标的电影，当然，也达成了把特定价值藉由精巧的情动感受传播给观众的效果。正因如此，以批判的角度，整套马克斯主义者对好莱坞的针贬几乎完全适用于本片(之前的文章提过这主题太费力只能日后再提)。我在这篇评论里能谈及的只有 <回归> 一段。

  对照今年香港的乱局，<回归>一片不合时宜的遭遇甚至让我对导演心生同情。当然，以对照现实去评论也就太便宜行事。<回归>既然设定为1997年的6月30日到7月1日之交的时空，不妨把同样发生在这一年结束于<回归>那夜的《树大招风》摆在一起讨论。   

《树大招风》是2016年一部杰出的电影，它因为拍摄了中国贪腐情况的内容而遭禁映，近日，它在豆瓣的条目已经被彻底删除。

    电影以三个港英时期赫赫有名的真实罪犯为原型，虚构了他们三人在97年各自行动，而江湖上却出现三人将要联手犯案的传言...。《树大招风》的维基可查阅这三个真实人物轰轰烈烈的犯罪史在此便不加赘述，我想讨论的是这部电影与<回归>放在一起，选择了什么样的观点去看香港回归？又怎么表达香港回归？

先简单介绍剧情：  
《树大招风》开场是1987年，凶狠的罪犯季正雄当街杀警并烧掉他的身份证明，背景播放著邓小平宣布「香港50年不变」。
剧情到了1997，季正雄回来了; 叶国欢在街头火拼抢劫痛失手下也断了销赃管道; 戏谑又胆大包天的卓子强绑架了富豪之子正等著富豪筹措钜额的现金，电影以三个罪犯「讨生活」作为开场。电影之后的情节化约的说是关于三个罪犯面对97回归，他们各自做了什么？
其一，叶继欢经过痛失手下，决定「从良」经商，但与中国官场的官员打交道却极尽屈辱，之后又寻思在大限之前再度犯案;
其二，生性张扬，想著出尽锋头的大罪的卓子强则成为了江湖上传递「三人联手」消息的推手;
第三是我认为最精彩的情节，季正雄雇用内地打手且寄居前同伙家中意图犯案，过程中好几场戏饱含凶险难测的张力，演员林国栋的表演尤其出色。上述三条故事线到了结局既没有合体且都以某种形式伏法，但过程我就不加赘述。

篇幅较短的<回归>从一对香港女警和大逃港来港定居的钟表匠夫妻用粤语对话交代了人事时地物开场，事件是中英对于升旗时间的协商，而最终升旗典礼顺利完成。

首先，<回归> 与 《树大招风》在拍摄上采用的视角就截然不同。
<回归>以典礼为场域也充分采用典礼的摄影，它的镜位是俯视的，固定的和工整分配地。所有人物几乎都具有符号意义，在有限的片长里，各种符号与象征全都细致的被编排为整体：在地港人女警、逃港移民、中国官员、英国官员、操地方口音的工人、解放军、演奏国歌以及最重要的象征「国旗」。这个短片里只有一个惠英虹扮演的角色是香港人，但她在片中更重要的符号是港警，负责呈现换掉徽章的象征动作。相较之下，《树大招风》的镜头压得很低、直往很暗的角落拍摄，主角是比一般香港民众更边缘的罪犯-最敢挑战秩序的人物-，但就连他们对于回归后的新秩序也因不知如何自处而显得不安。

  从拍摄的视角就显示两片在香港回归的诠释与脉络上差异：
 <回归>篇幅很短但却建立在一套庞大的叙事脉络上：影片里的香港回归如一则教科书的课文、一个博物馆陈列的展示品，其作用是14亿人民能在事件上寄托著各种感伤与慰届：离散的亲人重逢、各方人物齐心协力升起旗帜的成就、重回完整而强大的家与国…所有国民都可以寄托他们的家国感受，唯独香港人无以投入。这场换旗的展演就像一场「认祖归宗」的仪式，香港是个蒙昧不知失散的孩子，他按照「大人们」指示：说跪就跪该拜就拜，他面无表情，而各路亲戚街坊却看得泪流满面。

但香港并不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
一如三个罪犯，香港人心里试探著或早已认识了这个对他声声呼唤，但无比庞大的「家族」绝不只有一种样貌。但也明白自己却只能摆出一种样貌。

  回家的香港人面对的两种「亲人」正好呈现为两部电影里的中国官员。

  家人并不都是善良的。
  叶国欢「从良」去内地做生意，有大段情节是和中国官员交涉，而剧情中各种「孝敬」的手法大概让曾在中国经商者心有戚戚焉。喋血江湖的恶贼梳了油头戴上眼镜从商，却经历到中国官场从上到下把戏繁多的「贪」，最终他认清在旧香港当凶狠的贼尽管凶险，但自己终究无法在新秩序成为装傻被剥削的奴才。
  好的家人往往只用他们认为的方式对你好。
<回归>中篇幅最长的台词来自中国官员，在升降旗时间点谈判的戏剧事件中，中国官员突然发表一段戏曲里母亲呼唤失散骨肉的发言，除了措辞与念白过于形式也明确显露香港的缺席：香港只是被呼唤的孩子，没有自己的心思。

对香港好的家人总强调羁绊，但羁绊中没有香港发声的空间、更别说坏的家人大有人在，你只能做好准备，在那场感人肺腑的场景里不至于不合时宜。

       <回归>这则归在我的祖国之中的故事，香港注定只是一个展品。香港人只在那些欢庆的新闻片段里充当群众演员，面对泪流满面的亲情呼唤配合摆出不知世事的样子。但《树大招风》用最边缘脱序的罪犯描述了香港人真正的心思。他们干的是杀人越货和掳人勒赎的勾当，却和百万香港人有著一样的焦虑，害怕在新秩序里自己将会进退失据。电影是由说著「50年不变」的新闻画面开场，片尾当三人都以某种形式伏法后，电影播放的是查尔斯王子在回归时说的”We shall not forget you…”的语音紧接著《树大招风》的片尾曲是《让一切随风》; 而<回归> 在交错著欢庆的新闻画面时收尾响起的歌曲则是《东方之珠》。

   英国对香港字字句句的承诺香港人还留恋吗？不，就让一切随风，不留恋。
  中国声声呼唤著你别忘了自己黄色的脸孔，但香港仍是东方之珠吗？是，当然也只能是。
尽管这样回答了，但对穷凶恶击的罪犯的故事仍无比惆怅，对热泪营眶的旗帜飘扬却不合时宜的无动于衷。毕竟再怎么残酷狠毒的人物故事终究说著我们的心思，但另一则故事里自己被列在我们一词最醒目的位置，但在谈论我们的同时，却一点也没有提到自己。

*这是豆瓣没有条目的电影系列第三篇，前两篇为 洗钞事务所 和 我们的青春，在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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