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木清
静木清

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生命追求善美文明的本能足以对抗所有强权的压迫和暴政的霸凌。

谨以此文祭奠我的外婆——我们在前辈的苦难中前行

外婆离开我们已经有十多年了。

我对外婆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姨出嫁的时候。刚刚还在房间里和人说着话的外婆,爆竹声一响起来,手里拿着苹果和香蕉,从房间里追出来,孱弱的身子迈过门槛,边哭嘴里还说着些话。

那个年代,大家日子过得苦,农村的女人日子更苦。女人不仅要服侍大男子主义、动不动非打即骂的丈夫,没有适当的避孕措施,还要不断地忍受生育的不便和痛苦。当了母亲,生了儿女,一点点拉扯大。来自丈夫的肢体暴力、经济控制,可能还有难以启齿的性暴力,都在女人身上结结实实地受着。

女儿要出嫁的时候,当妈的心疼舍不得,哭着送走出嫁的女儿也是常有的事。时代毕竟是向前发展的,女人处境艰难,总归是比以前好一些。然而,送小女儿出嫁的外婆却停留在旧时光里,无法过上扬眉吐气、舒心顺畅的日子。

听我妈说,小时候姨几个姐妹们,每次从田里忙回来,就是赶赶忙忙地帮外婆洗衣服、烧火、做饭。外婆体弱多病,做事缓慢,外公回家来如果外婆还没有做好饭,外公就会骂骂咧咧,甚至一言不合随手拿起一个东西朝外婆头上砸过去,砸得外婆头破血流,哭哭啼啼。

对自己老婆暴力动粗的男人不是个人。在儿子女儿们面前作威作福的男人也不是个东西。可惜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在社会上越没有什么能耐的人,在自己家里越容易对妻子儿女暴力相向,以维持可怜巴巴的威慑和尊严感。

外公小时候成绩很好,直接跳级读书。公公一直希望外公能好好读书,以后谋一份国家的铁饭碗,拿工资的职业,不用在乡下田里做事讨生活。婆婆早早去世,公公一个男人拉扯几个女儿,外加外公这个儿子,又当妈又当爹的,希望儿子女儿们过上好日子。我的姑婆们(外公的姐姐妹妹),她们在公公的支持下,大多读了很多书,有很好的知识文化和工作岗位。家里经济状况也很好。

回头看看外公这个宝贝儿子,从小不愿意受拘束,即便是读书也是半途而废,回家种田。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姑婆们作为长辈都读了那么多书,而我的妈妈、姨、舅舅他们却没有读几年书。外公重男轻女,认为女儿反正以后是要嫁去别人家的,读那么多书没什么用。外公想让舅舅多读点书,但是因为家里过得苦,舅舅也没有读书的心思,早早地出来独立跑生意挣钱。

何为家门不幸呢?不尊重爱惜自己的妻子,还吝啬对子女的教育的家庭一定是不幸的。我妈的原生家庭就是如此。

舅舅一直和外公外婆关系不好。我猜想,他可能是讨厌外婆太懦弱,讨厌外公太暴躁吧。所以早早地独立,恨不得和外公外婆断绝关系。九十年代,乡村通电的时候,外公外婆家依然是点煤油灯,晚上摸黑从灶台捧着灯颤颤巍巍挪到堂前来。人的影子在灯的映照下,投在黄土做的墙壁上,一闪一闪。卧室的帐子黑乎乎的,被子潮湿漉漉的,散发着霉气。

外婆的去世算是一场意外,却也是必然。白天被猫咬了脚背,晚上摸黑起来上厕所,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总之外婆摔在地上,脑溢血。外公舅舅通知我妈这些姐姐妹妹赶紧回家时,我也跟着妈妈去了外婆家。当时外婆就躺在床上剩下一口气了。喉咙里全是痰卡着,呼噜呼噜响,连呼吸都那么困难憋屈,一如她憋屈的一生。

外婆躺在床上拖了好几天,滴水粒米未进。因为小姨还在外地厂里干活,要向老板请假买火车票回家。外婆拖着最后一口气,等小姨回家见最后一面。

我还记得那画面,还记得那多么深的绝望和悲伤。没有知识文化、没有钱、没有尊重和爱,剩下的就是生离死别和刻骨的绝望。父母辈的苦,蔓延到儿女辈,大家各自劳碌奔波讨生活。

妈妈曾说,小时候都有一段时候,心里甚至想着和外公分家过日子。因为外公在田里做事的时候舍不得用肥料,导致姨娘姐姐妹妹们同样的功夫花在田里,最后的收成和别人家比总是差很多。

时光流转,妈妈的姐姐妹妹都陆续结婚成家了。舅舅结婚之后马上和外公外婆分家,单独过了。大姨在没有见过男方的情况下,被外公私自做主嫁给他关系好的一个男人。结婚之后吵架,大姨喝药水自杀了,留下一儿一女和姨父孤苦伶仃。

二姨、三姨、我妈、小姨都各自结婚。这些姐姐妹妹们,除了小姨读了初中以外,其它都没有读多少书。在个性脾气上,姐姐妹妹们都是比较烈的脾气,不服输、要努力争口气之类的。懂的人自然知道,这样的脾气源自于什么。从小眼睁睁看着妈妈被爸爸打得头破血流,没有人为她们做主,没有人在乎她们的生死喜乐,从小被看作泼出去的水,终归是要嫁人的别家人,她们的安全感父母给不了,那只能是自己穿上厚重的铠甲,自我防卫了。

我问妈妈,你为什么每次和爸爸吵架,都要那么大声音呢?妈妈说,我就是不能让男人踩在我头上过日子。以前我讨厌这种嗓门大、没教养的女人,尤其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对着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我哭哭啼啼说自己多么努力,日子过得多么苦,别人眼睛势利看不起她,我从小被洗脑,无意识介入长辈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能量纠缠遍体鳞伤。

我好想我的外婆啊!小时候过年新年去外婆家,外婆煮面给我们吃,暗黄的煤油灯从堂前搬到灶下。妈妈、姨她们几个围在外婆身边,大家一起说话。外婆一辈子没有过过好日子,没有钱,生病了没钱治病,就那样拖着一点点窒息死去。听妈妈说,小时候她生病了,外婆背着我妈去很远的地方看病,身上只有五毛钱,自己没吃饭,买了冰糖给妈妈吃。如果外婆在世,外婆不会像我妈那样对我那么刻薄。

希望外婆在她所在的世界能过得好!希望三宝能够好好看顾她!外婆吃了一辈子苦,我希望她能真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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