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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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木石居

霧中同行-山居閑筆(2)

(编辑过)
行山 Minh
霧中同行

——給Minh Biobio


Alexandra Stréliski - Inscape (Full Live Concert)

今夏行走在山路間的諾諾兒

那天早晨,他們準備用差不多一天的時間徒步繞林登山的時候,我起先並不準備參加,覺得太累了。後來,還是動了念,因爲既然小孩都去,我也不能就此錯過了一次與大家同行的機會。S取出了許久不曾使用的徒步大揹包,裝上了些備用的物品(水,餅乾,包紮紗布,防雨衣,地圖,還有些水果),帶上各自的柺杖,就出發了。

出發處本來就已是近700米的海拔,所以到得1000多米的小頂峯,也不算遠。何況路都好走,林間小路,或繞旋盤升的山徑。去年夏天,曾與小孩一起,走到頂峯下不遠的空曠處,那裏,正是夏季裏放奶牛的地方,成羣的奶牛,在斜斜的坡谷上吃草。這些奶牛頸間都吊着大大的銅鈴鐺,從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它們走動時的鈴鐺聲。

那天正好大霧,走的時候,能看得清前後大概十米的方圓,到後來,僅能望到四五米的地方。如此這般,我們三四人走在山裏,不曾遇到一個行人。山上靠林,有時會潮些,下不了雨,溼氣就化成霧氣,縈在山間。大多時候就那麼幾縷,清清飄着,恍然若仙境。那天那麼大的霧,算少見的。就這樣,雖然看不見白日裏可見的遙遙的目的地,但,心裏卻踏實,因爲只要走對了路,就肯定會到。

逢到未曾走過的路,導引性質的地圖很有用。由於徒步行走的愛好,S收集或購買了許多地圖,很多都是針對某一地區的放大圖,所以林間的每條小道,按照不同的方向和目的地,都有不同的標記符號,在每個拐彎處和交叉路口,都在就近的大樹上,以顏色相別的“十”或“=”,標得很鮮明。遇到比較決定性的交道,還有具體的目的地名標在一塊小小的木板上。這些就是行者生命中極其重要的“路標”。

Minh特地帶上了我們爲他剛打製完成的松木柺杖,說是爲它“受洗”。柺杖上,我係上了幾顆檀木念珠,每走一步,就晃晃地打着木頭。Minh的眼睛不好使,看不到太多的東西,每走路都隨身攜有盲人柺杖。山路上,他每步中聽到檀珠敲木的聲音,竟然有些沉醉了。S在上面刻上了幾個古希臘語詞及幾何圖形,這些幾何圖形如同它們的數字一樣,同樣有着特殊的寓意。Minh的專業本偏於數學和幾何,所以這些也是專門爲他而制的。S的論文正好進展到古希臘“七智者”的階段,涉及很多關於那時數學和幾何的問題,乘Minh在,每晚都向他請教,並相互討論,獲益匪淺,也增加了在論文中加入些該方面討論的信心。

S也曾邀請我爲Minh的柺杖刻上些什麼。我想了想,就着現成的材料,添加了一幅篆刻章,一片菩提葉,還有一尊打坐的菩薩像。篆刻章,是照着現有的篆刻書上臨摹的,西庵先生陳在專一款“且陶陶樂而取天真”。五六年前就描了拓紙的臨摹,就夾在書裏,跟陸仁父那款“與木石居”一道。當時大概喜其意,纔有意臨摹。覺得西庵先生這款的意思,也與Minh相符,也就便用上了。本來只想刻款章算了,後來覺得還有地方,就加了葉與像。戰戰兢兢地,怕多了,顯瑣碎,又怕刻地不好,顯冒犯。

兩年前回過C的時候,把存在小P兄家的幾箱書物清理了一下,就順便把幾塊當時的石頭、刻刀(還是別人送的)和入門書帶了來。從來沒學過,徑直的喜歡而已,只圖自樂。只是每個質物都有自己的品性,這木頭就不比那些專用的篆刻石頭,運刀過重,則拉出一大片豁缺,損了疏密;過輕,則不落痕跡,什麼都看不出來。尤其曲直拐角處,木質太軟,太難了。包括那尊菩薩像,也是如此。凡線性的運刀,都不成功。

所以,後來那片菩提葉,就直改成點了。也是受了Minh帶來看的那本關於“新點性幾何學”的書,我只是翻了個首頁而已,很爲插圖中,由藝術家所創作的幾何圖案所吸引。後來,Minh稍點了點,原來,我們知道的一般傳統幾何分成平面幾何與立體幾何(後來,我想還有解析幾何,就是帶上了代數的知識),兩點之間成一直線或屬圓的曲線。新的點性幾何,則發揮了現實想象,於空間中分佈的首尾兩點之間,可以在與分佈於多維空間無數處的點相連的情況下,形成一條並非純粹屬傳統幾何規範圖形的線,這些線既彼此相綿不斷,有着同一首尾,又因與多維空間或再生空間中無數點相連的緣故,構成一幅藝術性的圖畫,其中每個點之間又都有相互的對應關係。

我們刻上的所有這些圖案,後來都又描上了各自的顏色,並上柺杖下方大部分的作盲人柺杖用的白色,可以說色調繽紛,也可以說,頗有些花裏胡哨了。染了一層護漆,一層桐油。但是顏料因爲是水染顏料的緣故,還是比較容易掉,等他下次來的時候,再描上油畫顏料比較好。Minh說,前些日子,他看某部電影的時候,戲想着自己某天能如片中人般有把“神杖”,如今,竟然“圓夢”了。

走在霧裏的山上,開始那段路,總是最難的。我是喘一步,歇一步。Minh則健步如飛,走在最前頭。總讓我想起先前安兄於某處的留言,提到的陽明先生爬山的故事。後來我也偶爾再於它處讀到。

“昔嘗從陽明先師遊,登香爐峯,至降仙台絕頂,發浩歌,聲振林麓。衆方氣喘不能從,請問登山之法。師曰:‘登山即是學。人之一身,魂與魄而已。神,魂也;體,魄也。學道之人,能以魂載魄。雖登十仞之山,面前只見一步,不作高山欲速之想。徐步輕舉,耳不聞履革之聲,是謂以魂載魄。不知學之人,欲速躁進,疾趨重跨,履聲鏗然,如石委地,是謂以魄載魂。魂載魄則神逸而體舒,魄載魂則體墜而神滯。’”(龍溪王先生全集,卷十四,頁45。轉引於陳來《中國近世思想史研究》,<王龍溪、鄒東廓等集所見王陽明言行錄佚文輯錄>,商務印書館,2003,頁659。)

此次登山途中,總在回想琢磨這段故事。山路幾回繞,有難處,有易處。累時,要提起一段振奮精神,才能感有衝出睏倦體魄的舒爽。霧中,看不見風景。對於我們這些用肉眼來看慣世界的人來說,不覺有些掃興。身在霧裏,不知行到何處,頂峯在哪裏。若是太陽底下,能瞧瞧沿途的風景,到了高處,可俯視山下,並望望高處的山峯,多少有望梅止渴的效果。Minh途中開的玩笑:我是盲眼人,有霧沒霧,反正我都看不見。

當然,霧中行,自然有其不得言的現實妙處。首先,擋去跋涉過程中頭頂的太陽,總有潤潤的霧滴灑在臉上,省去了大半登山的勞累。再說,霧裏雖然看不遠,但霧裏頭的靜物,則另有一番風景。比如那地上的山草、小花,浸在靠地的霧裏,連上地氣,每朵花瓣、每片葉脈上,都點綴着一顆顆小巧玲瓏的霧珠,極端生靈活潑。偶爾碰到一大叢野生的覆盆子,正是成熟的好季節,就採摘些許,邊享用邊歇一會兒。那些大樹,尤其是常青的灌木(松木、杉木)等,整個樹身受着霧的沐浴,到了它們如同帽氈一般的樹身底下,一陣風吹來,會下起毛毛細雨。所以,走到林間,就會發現,大樹的底下總是潮溼的,自己淋着自己的“雨”。

霧裏頭行走,總有諸番驚奇,因爲先前無法看到的緣故。比如,剛從一個交叉口走上一條嶄新的小徑,幾步不遠,竟然一頭碩壯的老奶牛,橫守於路的中央,還發出吼聲。走得再近些,噢,原來到了山上的一處農場兼客棧了,奶牛在外面,其他比如豬、羊什麼的,都在圈裏圍着,只是裏頭的圈子小,外頭的圈子大,牛多的時候,可以方圓幾裏。那頭路中央的牛,則獨自從外面的鐵絲圈裏出來了,就這樣看着我們,向我們慢慢走來。我們不禁停了下來,如此巨大的動物,若不熟悉,離得這麼近,還是有危險的。Minh則一馬當先,開始從牛旁繞過,我們也尾隨其後。就是小孩因爲興奮不時大喊“牛!牛!!”,引得它總是有些防備地回頭看着我們。再後來,在更高的坡上,也總有奶牛擋在崎嶇的小徑上,經過第一回,就不怕了,它們都很馴順。

很久不曾在雨裏、霧裏行走,對它們也就有些淡忘了。那天,在霧裏走着走着,大家發現褲腿都溼了,被粘在草上的水珠糊上了。我們就這樣走着,走着……突然,發現前方霧裏的幾棵零星的松木比較熟悉。再往前走兩步,呀,竟然已經到了山頂。相視而笑。決定去頂坡的客棧喝點茶。先前,都是從客棧旁路過,從未進去過。裏面很是光潔乾淨,同時又帶着山野的味道。進去之後,就成了客人。看看時間,已經過了中午。就改了主意,決定在此就餐。大廳裏坐着三三倆倆正享有午餐的旅客,個個衣着光鮮正式。惟獨我們一行四人,蓬頭垢面,褲子大半都溼的,鞋子髒髒的,還粘着泥土、草葉什麼的。

客棧老闆娘很熱情,得知我們從“水莊”上來,由於同是“當地人”的緣故,更是熱情,還連連誇獎小孩能夠與大人一起走那麼遠的路。後來上菜,每盤還特地都上了兩份,一份免費。正宗的當地特色,土豆烤Munster奶酪,味道很香。後來,我自己試了一回。先煮土豆,熟了後,搗成泥;拌上油、鹽等調味料,加入切成小塊的Munster奶酪,摘了幾片園裏種的羅勒草葉,切碎,攪拌均勻,入烤箱,待奶酪都化了就好了。戲想,若是用豆腐乳替換味道相仿的Munster奶酪,或許味道也會差不多呢,就是不用入烤箱了。

吃過飯,山頂的大霧還是沒有化。繼續在霧裏下山。下山的路,若不難走,都會比上山容易些。走過一片山坡,穿過一片樹林…到了柏油山道,停下,選擇另一個方向的路,剛走到山道的另一邊,一條筆直而敞闊的土路現在我們面前,兩旁是高大的杉木林。路走上去,更是軟軟的,掉下的杉針葉隨年累積的結果,大家都讚歎,這是條好路。後來,過了杉木林,竟終於與那天的太陽打了照面。縷縷的光從濃霧中射下來,投在高高的樹頂上,再穿透葉層,灑到地上。再走,再走,霧就走了。等我們快到家的時候,又恍然一個大好天,太陽高高的照着。擡頭望望遠處的山頂,似乎才知道原來剛從那裏走下來。

山中的夏日,很清涼。臨走前,Minh都感嘆,很難想象就要走了。他走後,我們也感到一絲冷清,小孩子也經常唸叨着她的這個——從來都不會責備她、每天都手牽手一起散步、一起用木棍在地上畫畫、每次出去都給她買棒棒糖、讓她騎旋轉木馬…——的“Minh Biobio”(有機明伯伯)。轉眼,半個多月過去,小孩也開始上幼兒園了。照也開學了。我也有了三四年來都不曾有的沒有小孩的清閒上午。暗暗地,我們都盼着這位每次給我們帶來節日的已過了耳順之年的“有機明伯伯”哪天再來……

2009年夏末

(後記:轉眼十多年過去,小孩已長高長大。Minh後來又曾來過山中一次,已無力行走山間的上下坡,只能在平坦草地上走走。那根拐杖還在,顔色都已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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