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言长卿
九言长卿

胜利街戕魔日记

(编辑过)

在我十五岁,入学高中的第三周,二班有十七个学生消失了。老师说,他们没有学籍,属于不存在身份证明的浮萍,离开是正常的。同学们则说,那群消失的人里面有好几个刺头,跑学校外面捅了篓子,而且捅到教育局去了。他们不想让这几个眼中钉继续读书,顺利拿到高中文凭,所以想方设法,连带着一群中考没过三百七十四分的家伙,让他们赶紧从学校打包滚蛋。这些流言不断在老师和学生的嘴巴里滚来滚去,裹上醋和酱油发酵成一团连外面是什么都不清楚的东西,可他们哪怕争到猴年马月都不会得出任何结果。因为关于十七位学生消失的真相,实际上只存在极少数人的眼睛里。

十二月,整座城下起近十三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这对于三四年才能看到雪的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凛冬之日的白昼,大雪飞扬,霜雪铺满整条胜利街,脚踏上去仿佛凌驾于无穷无尽的天空之中,但是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不会有云雾一般轻松。

队伍靠在末尾,走着的是张遒勇。他一米九大个,两百来斤的身材,带着一帮小弟,为我们助阵。他说,他就是想来学校看看。自从上次被迫离开以后,他就像一具失魂落魄的躯壳,一时间找不着什么归宿。他不愿意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屋子,屋内的人每天盘算着不是改变什么,而是挣扎着谋求一些快乐杀去时间。他愿意相信我们说的是真的,尽管当时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可是如果出路确实存在,哪怕零星一点,放手一搏又如何?

他前面,夏俣左手捧着大大小小的黄纸,右手提着一台响亮的收音机。过一会儿,黄纸会把雪地映衬得一片大麦色的金黄,佛法无边的旋律传递街道,时隔一个月的盛典再次重现眼前。夏俣哭泣着,悲伤溃堤一般水漫洪溢。再这么悲伤下去,长江快被他的泪水填成了海。可是彼时彼刻并不是此时此刻,夏俣面庞干燥得像旱地。随着一步步前行,他的眼神坚定得不能再坚定。因为谁都能清楚地听见,他步履铿锵;谁都能清楚地看见,从他那双褐灰色的瞳仁里面,他爷爷往他心里埋下的种子,像一颗柏树在萌芽。

邱绮灿站在队伍顶头,先锋位,手上提着一把武士刀。她的脸颊素白,毫无血色,犹逢此时的天空。明显的预感,她支撑不了多久。可是,她仍坚挺地行进着,走过的每一步都艰辛无比。有人想上前帮她,而她却轻轻摇头,“会显得很弱啊……”邱绮灿说着,咬牙切齿。她拄着剑身,剑脊插在雪地里,脚下的路除了脚印,还有剑尖留下的空隙,一个接着一个。她弱不禁风的身躯,在寒风似刀的铣削之下,分明没有倾倒的迹象,反而愈发变得像一把摧锋陷阵的刃,朝着胜利街一往无前。这是她谢幕之前的绝唱。

而我拖着十六分二十一秒后爆炸的烟火,在雪地迈步,擦过悠长的轨迹。我在想什么呢?我在想,父母离婚了,自己成绩一团糟,学校马上迈向灭亡。我还反抗着现状。为什么呢?我的目光在周围伙伴身上寸步不移,我感受彼此炽热的体温聚集中央,这里的土地发着高烧,烧化了对未来模糊的想象。碧水湛蓝的天幕之下一片燎原。它点燃烟火,将整条道路缀成流星花园。魔影于尽头显现,它的模样一成不变,全身紧绷着黑布,五官凸显着誓不罢休的轮廓。它高高举起斧头,斧头上沾着无数个人无数滴透明的血,风一样对峙而来。它摧毁了太多东西,在我们身上夺走太多东西。在此之前,我探寻着,总在追索一个句号,关于自己前十五岁的青春。人群停滞半途,火药炸裂作响。烟火爆炸着,绽放我们的希望,云层空出一个明晃晃的洞,顺着洞我看到了月球、我的大学、阋神星、我的工作、柯伊伯带、我的妻子、宇宙、未来。它,我找到了。


一、我

一五年立秋,我去了实验校。开学典礼上,我遇见初中同学,夏俣。他高大的个子在乌泱泱的人潮里很是显眼。再次与他重逢,我不知道说得上高兴还是不高兴。高兴的是,初中班五十四个人,就只有我和他在一个地方。不高兴的是,以前考试里,夏俣从来没有进过校前五百名。在我们那个次火班,显然意味着一种拖后腿的存在。而我在这里与他相遇,反过来也可以证明一件事实,我中考失利了,而且败得很惨。

校长是个油头,戴眼镜,且穿着一套黑色中山装款式的中年人。后来时光里他一直都以这套衣服出现在学生视野里,和实验校一样无法改变。他用蹩脚的仙桃方言,情绪激昂地说欢迎各位来到这里,接下来三年你们人生将会拥有新的启航。台下掌声一片,我也跟着拍起手来。校长面带微笑,笑的时候脸颊两边会折出皱纹,并随着时间越来越深。鼓掌的人群里,只有夏俣和我没有抬手。

然后,人群照着墙上贴的名单,一到三十去一个教室,三十到六十去一个,以此类推,像放风完毕的犯人回到各自的囚间,人数到了三百为止。教室里,有个黑脸模样的男子正挨个往桌上放纸条,内容写着文理科分班。前排坐着刚好是夏俣,我凑着他腋下的缝隙瞄过去,他纸条和我一样在“文”上打了勾。再之后,他转过头,垂着眉头像泄了气,“你懂的,我学数理化是乱折腾,没必要再蹚浑水。”

“一样一样。”我露出纸条。不过我没告诉夏俣,自己不选理,是因为中考数学就考了七十一。满分一百二,差一分及格。

夏俣望着纸条,叹气欷歔,“牛点儿的学校都是先学整九科,学两学期再分班。”

我安慰他:“实验校也没差哪儿去,能上这不错了。”

最后决定这个学校,是在我爸妈的争吵声中诞生的。他们经常吵架,像拱火把一个很小的话题逐渐衍生至覆水难收。我妈在一堆垃圾和唇枪舌战的话语声中翻找,顶上叠着一三年的报纸,培训机构的宣传单。没用。中间夹着小区门口药房,打折买一送三的海报,超市的优惠劵。过期了。再底下,纸角边缘掺着灰尘,实验校的介绍手册躺在最深处,被两年堆积的光阴压着。我妈抽出来,“就这所吧。”当时我爸没在场,他已经跑出去了,争吵有了中场停息。册面上写,我们与韩国凤华高中结成姊妹学校,每年都能进行国际交流;还写,教育资源对标市二、六中;又写,交通条件好,通勤方便,轻轨、十一条公交车等可直接抵达。我妈一看,对头,就该挑这所,矮子里属它见长。于是她打开电脑,把学校编码往上一输,落了板子,送我到这儿了。

我跟夏俣说这事儿。他听完,只问:“你之后打算走吗?”

“打算走,去哪儿?”我没明白。

“借读,去其他学校。很多人都这么做。隔壁班有我们初中的,还记得不,汪亮,他妈今个领他去办公室打个照面,我看着了。两秒钟,跑了,去二中读书。”

我心不由得一颤。二中,是市里面数一数二的学校,平均一本率过了九十。那天来学校的人,再到第二天正式上课,离开了五分之一。这其中一半的人,都去了二中。我不是没想过借读,但我爸妈才是把想法变成现实的缔造者。他们陷入水生火热中,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而且我有什么分就该去哪儿,理所应当。借读换个学校,只不过是从一个笼子,钻进另一个更好的笼子关着。

不过时间若是再往后拨三百六十五个点,人们就会发现,一六年的韩国萨德导弹部署,将中韩关系跌去了北极。二中派来的老师是个怀着孕的地理老师,更年期使她喜怒无常,她抱怨着这里,像一只掉入深井的老鼠,我更多明白她不是过来“支援”我们,而该称作下放。我也会倒三班地铁,从六点钟就逼着爬起来,混着一同苏醒的人群,连接城市尚未开始跳动的寒冷,抵达郊区,四五六楼仍在施工的校舍。或许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选择早点离开的话,可要是真的这么做了,我就不会遇见这里的人。之后的故事,我也没办法讲下去。

班上学文的四十多号里面,就五个男的。我和夏俣被分在同个班。到了课间,其他人扎堆围在一起,有说有笑。陌生的面孔我们并不适应。我坐在最后一排,夏俣也跟着坐在最后一排。我盯着这一切,就像我盯着我爸和我妈吵架,说:“这算个什么呢?”

“过个几天就好了。”夏俣翘着椅子,一摇一晃。

“听起来你很确定。”

“那必须确定,”他指点江山起来,“你听那一桌,聊什么,聊英雄联盟。这年头打游戏的女孩多吗?屈指可数!这一桌说什么,《W两个世界》,李钟硕演的,我妈爱看。随便瞄几眼,再查个情节,就能聊起来。”

我哼了一下鼻子,“你可真片面。”

“聊天就是个片面的事情,要么她顺着你说的话,要么你顺着她说的话。如果顺不了,那就不是聊天了。吵架就是这么来的。”

他说起来头头是道。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我爸妈又是怎么吵起来呢?

我不想去想,想那个就头疼。下一节课是体育课。上课的是名年轻老师。他说开学第一天,打个好照面,就不做锻炼操了,稍息一下,自由活动吧。于是我们左腿就往前伸了一下,然后四散起来,在操场上零零散散晃悠着,呼吸些空气多少让人清醒些。但那几年雾霾闹得最凶,有传言说市郊的化工厂爆炸了,但答案人尽皆知,是秸秆。金黄麦子的尸体暴尸荒野,等着一把野火烧得干净,骨灰乘着风,流进鼻子。说到这里,倒是之后的孩子,很难分得清楚雾和霾的区别了。蒙蒙天色在每个人嘴巴里,都说成了霾!霾!霾!碰撞着,混淆着,将雾染上灰黄。我小口地呼吸,生怕鼻腔跑不干净的东西。夏俣管不上这些。他手里抓着篮球,一到篮球场上就好比海豚放还大海,隼鹰挣脱囚笼,来去自如地挥洒汗水起来。他大口呼吸着,脚迹妖娆,手法熟稔,和着班上另外的男生,与隔壁班打起了野球。我是看不懂这些的,毕竟运动神经摆在那儿,小时候跑个步我都得磕绊三下。不过他目的我是知道的。旁边一群女生,目光聚焦篮球场,目不转睛。这是属于夏俣的“SHOW TIME”。

初中他就是那种天天晚自习出去打球,回来大汗淋漓,浑身湿透了地躺椅子上,不管班主任说再多“成绩提不起来,就禁你足”的威胁,他依旧我行我素。然而就在校运动会上,他为班上折下亚军,至少不是一点底气没有。

篮球场旁边是跑道,跑道过去有个场地放着一堆体育用器。我挑了漫步机,无所事事地站着,摇晃双腿,晃着时间过去。漫步机是双人的,一个留着狼尾头的女孩占着另一边。没其他人来我们这里。她手白得像云,像那种霈然之雨隐去后的云。青色的血管蜘蛛网一样爬在手背上,下一秒就要碎掉。她站在漫步机上一动不动,沉默着。如果换做夏俣在我这个位置,肯定此时和她已经侃侃而谈。针对篮球场的局势,摆出解说的架子,好好评说一番。但直到下课铃声响起,我都没能一鼓作气挑起话头。她从漫步机退去,离开了。操场涌上越来越多的人。可我还来不及惆怅,篮球场突然掀起一阵骚动。

“你明明打我手了,怎么不承认!”

“我碰你哪了,隔着十万八千里。”

“玩得真脏,你不碰我,球能飞那么远。鬼碰的吗?”

“是,肯定有鬼。都是鬼!”

我抬眼一看,夏俣正和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振振有词。事后和夏俣打球的同班男生说,胖子确实打了他手,而且不止一次。但是发生的时候,胖子不屑一顾。他理直气壮地挺着胸膛,一双斜眼瞪着夏俣,用身躯和气势彰显自己绝对的话语权。夏俣不受这窝囊气,指着鼻子喊:“死胖子,你横什么横呢?”这话无疑挑着胖子的心理防线寻衅。胖子着急了:“胖怎么了,惹你了。球自个玩脱了,猴子样的,你急什么呢?”夏俣说:“我急,我急什么急?我跟比我玩得好的急也不跟玩得脏急。”并且他还刻意大喊两声:“急!脏!”这两声像战前的冲锋号。胖子憋红了脸,说:“你不服,那就比。比到你服!”夏俣说:“跟脏的人比,要裁判吧?”胖子颤抖着脸上的肉,吼:“你再说一遍脏试试!”夏俣不甘示弱,照着胖子的话,扯着头一摇一晃:“我就说脏,就说脏。急了你㧾我一下试试。”

胖子忍不住了,撸起袖子干着冲来,他们班上几个人拦过去,挡不住,手臂伸着,叫拖着走。夏俣也没带点慌,反倒迎上去。他我清楚,越狠的人越不怕。上次有回也是,和高年级的打起来,挂了一身彩。他却说:“我跟那些人真较量较量,结果只有一个,以下克上。”他舞着手臂,手指要顶到天花板。而换到这次,我觉得夏俣就在螳臂当车,毕竟胖子体型不是虚的,即便臂膀全是脬肉,挥一拳上去足让人够呛。场边不嫌事大的人笑着起哄:“打一架呗!”胖子脸愈发红了,像擦燃的引线。我连忙下了漫步机,挤进人群,生怕事态闹得更大,抵着夏俣身子,在他耳际言语:“这才第二天,喊喊就行,真的犯不着。”夏俣整了整领子,眼睛里的火苗,在视线对准我时候熄灭了,“知道,有分寸的。没必和他穷计较。”

我和夏俣一起退出篮球场,冷落的举动反倒将火冒三丈的胖子置入尴尬境地。他指着我们后脑勺,唾沫像草坪的浇水喷头洒满整个场地,“跑什么跑。你小子,我记住你了,放学小心点。”这样的威胁,在初中我就听了个遍。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夏俣,和年级几个有名的刺头。他初一进校就和他们厮混一起,成帮结派,不仅与时俱进而且标新立异,打完周边几个学校就向其他区学校进军。但我不和他是一类人。那时候,光晓得英勇事迹不知其内因。只知道初二他就金盆洗手,推辞不做了。再之后,成绩也有突飞猛进。班上的倒数第一虽说岿然不动,但是学校里排名却稳中有进。我班主任评价:“这小子,总算有书读了。”但他却对这些变化一言不发,好像换个人似的,初三甚至放弃了打球,闷头扎进了学海,在教室里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成绩竟然稳中有升。这里再引述我班主任的评价:“大白天见了阎王爷——活见鬼!”虽然入学高中后,我和夏俣相处的一个月里,他仍然显现出玩世不恭的影子。有天督导巡堂,在后门,一探头就瞄见个翘着二郎腿,大腿弹小腿的男生,准是夏俣无误。他咳嗽,夏俣没反应;他“嗯”叫一声,夏俣没反应;他不耐烦了,拍了拍他肩膀,还是没反应。倒是看见数学课本上一片晶莹,在睡着大觉。他恼了,提着夏俣耳朵,拉出去罚站。罚完回来,夏俣收拾书包,一边装书一边念叨:“那老头着急干啥,人不睡觉吗,不睡觉能有精神回家睡觉吗?”他没谱地说着。没谱归没谱,终归到底,夏俣比初中好了太多,而且我和他是有共同话题的。比如英雄联盟,比如都讨厌数学课,讨厌数学课的老师。

回家我和夏俣顺路,他住大智路,和我就隔着俩大街。我跟他说前几天,那次篮球场你真的出事。夏俣满脸写着不在乎,回嘴说那胖子要硬上,谁胜谁负还未可知。而且胖子叫我们“等着”。我们干瞪眼了几天下来,连点风声没有。我无奈。他好像字典里就没个“惧”字。干脆不想和他沿这话题聊下去。我话锋一转,说:“你之前打篮球,我碰着一个女孩,班上的,想搭话没搭上。”

他嘴边啃着鸡排。正新鸡排,人气火到炸,加上做活动,买十块鸡排送八块钱水。他斜着瞟我一眼:“你中意她?”

“怎么能说中意呢?”我觉太唐突了,抓紧摆手,“不是,你想想,这几天下来,我们蹲教室后面,像俩闷葫芦,就跟哑巴差不多。找人说话是必要的吧?”

“那就是看对眼了。”

我服了,无言以对。我耐着性子解释:“不是想聊天就等于和人交往。就是,很单纯地聊天。单纯!”

“聊天就没有单纯的,都得抱着目的。就像电视剧里有人找帮忙,不得好些寒暄,问这问那,问你还好吗,问你妈妈还好吗,再回到末尾,说最近手头有点紧。再说你现在的聊天,绕着圈子先说篮球场的事情,现在就是找我取经。”

“没懂。我又不是抱着和她交往的目的。”

“你怎么能不懂呢?就算不交往,你的聊天能纯洁无暇到哪儿去?你不想了解她吗?不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吗?不想知道她喜欢什么吗?不想知道她的更多东西吗?”夏俣一连说了六个问句,袋子里的鸡排一吞而尽。

“好像是这样……”

“这不就得了。”

“但是,我怎么迈出第一个坎呢?就是,你好,我想认识你。我卡在你好这个阶段。这里卡着了,认识就难了。不可能让我跳过去,单刀直入吧。”

“你好忸怩啊,”他嘬着吸管,喝着正新送的酸梅汤,语气胸有成竹,“打个招呼有什么难的。有时机就抓时机,没时机就挖时机。她叫什么名字,我亲自给你示范!”

我脑子无比空白:“不知道。”

“同班同学,你不知道名字?”

“不知道。搞得像你记全了样。”

他呛了呛嗓子,把喝到一半的酸梅汤扔进垃圾桶,重重拍着我的肩膀,目光闪得和两旁路灯一般亮。

“没事,模样总知道吧?明天我帮你搞定,必定马到功成!”

越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夏俣和我分开了,小区陈旧的幕景像尘影。破旧的砖石,臭熏熏的地沟,吵闹喧嚣的店铺,萎缩着,聚积在衰退的土地,菌菇一样聚积。这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遗留下的建筑,单位分发的房子,淹度三十年光阴后墙体仿佛槃木裂迹丛生,而墙面垂朽不已。原先小区里面还种着法国梧桐,到深秋时蓇葖果与落叶纷纷,现在这截去枝叶那断掉根茎犹如残肢的人。潦草的路面由脚印和车辙印铺成。我日复一日在这条路上经过。路的尽头是我家。到楼下,我听见我妈的声音,从八楼,像瀑布砸在脸上。她“呜呜啊啊”叫唤着,婴儿嚎哭一样。

我们楼下同样住着一名高中生,但是比我大两届,是准高三。他晚上十点回家,扒两口饭之后就拉开书包,倒出试题练习册,书桌上卷帙浩繁。他先做语文,分析宋之问“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而我妈在骂,你地扫了没有,你碗洗了没有?家里所有的都我在弄。沙发里有绒子。你但凡撮一下,不可能现在这样子。我疲得不行。上班我要运上百个包,天天跑月票。你体谅我不行?你真的家务不掺手,几狠啊。聊一下,跑了,说要散步,说要倒垃圾。四十分钟一个小时。你疯了我疯了?高中生做完了语文,合上本子,再是英语,做四篇完形填空,这篇讲美丽的乞力马扎罗山。我妈在骂,黄鳝鱼放这里干什么,你弄吗?我早上爬五点起来弄。好吃!我做的东西,跟你讲,冇一点是我先下筷子的。好吃!没有这个习惯。你死去的妈是这样的。凡是做完了,趁热吃啊,冷了不好吃。然后就偷嘴。好吃!你多自私知道吗?和你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狠比她还狠。房子冇得一个证写我名字。我嫁过来跟你们家打白工,落到什么好?好吃!莫做,把它扔了,对我都好。放到发臭。你太恶心了。高中生翻着答案,逐个检错,错了七个,一点五乘以七,算上作文其他题目,英语不好过一百二。他叹了口气,换着化学,步骤一加入氨水目的是?沉淀颗粒长大有利于?我妈在骂,你动莫斯手?你再动手看看。我没被你打够吗。你把门拆了,墙捅了,还要干吗。单位人晓得不。明天,我立马跪着。问,我们家里打人,犯不犯法。你死还是我死?死的好。千万别我们埋一起。我烧成灰,扔江里面,都不可能沾一分钱关系!高中生写完题目最后一道,楼上没了声息。他望了眼时钟,凌晨三点半,碰到他爷爷醒来起夜。他爷爷问:“吵一晚没睡?”他说:“快元调了。”他爷爷说:“换地方住吧。”他说:“离学校近点吧。不想六点起了。”他爷爷点点头:“好,好,你快点睡。”

我爬楼梯上去,在五楼遇到高中生。他模样憔悴且臃肿,像患了肝症的病人。他把所有事情都跟我说了一遍,并苦笑起来。他问我:“你忍得下去吗?”我说:“习惯了。”他说:“习惯了也好。再过两年有你受的。”我说:“没办法。”他说:“我不会回来了,高考之前。”我说:“你要好运。”他点头,然后背着同样臃肿的书包继续磨磨蹭蹭地下楼。那确实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拿钥匙旋开家门,一股热潮迎面扑袭过来,比揭盖的热锅还烫,因为我妈指着鼻子嘶吼,指着我爸的鼻子,而我爸拿着刀,也在指着她的。刀戟相向。他们打起来的时候不会指着我,因为我在他们视野里从来不存在。我藏在书房里,拉上两侧门。情况从来没有好转。日以继夜的工作,薪资微薄,瞬间投进我身上,荷包叮当作响。尤其花钱买下房子以后,贷款像砂石摩擦两个人脑子里的刹车带,磨得越来越细。钱!钱呢?愤怒刹车失灵一样在家里横冲直撞。我爸在劈,宣泄自己不快,我妈在摔,让满地狼藉成全家庭的破碎。我阻止过一次,在初中时候,拦着他们俩,分开,一边站在厨房,一边躲进沙发。一头是熊一头是虎。熊咆哮着你落不着好。为什么我每天这么愤怒。你把人剋太狠了,冇得生活费冇得钱。所有都是给伢。你要我莫昂过活?虎挠着爪子,怒目圆瞪。它不说话,可气势足以杀人。咄咄逼人的眼神射出信号,你说够没有?虎最后一刻扫着地,在干活的样子,身子直直立着,可垃圾并没有扫进簸箕。因为在等待。它等待熊话音甫落的一秒,抓着扫把杆发起突袭。我对虎太了解了。它不呲牙,不叫,心里却藏着咬。我拦过去,抓住杆子。它用力抽着,抽起来,我左掌间火蹿过一般烫,痛不过松开手。我又换了只手抓,它拖不动,松手!放!大声命令道。见我不听话,它的愤怒打了个弯,从熊折到我自己。它把我扑到地上,拿虎爪擖我,指尖剌着胸脯起了三条红痕。接着,它叫起来。数学是不是又不及格?请多少老师都没用!不争气的东西,操不活你这条心。它舞起杆子,铁做的,摔在我背上,不算疼,因为打了太多次,没感觉了。十块钱在市场买的扫把不禁用,掀几次就折了。熊大汗淋漓,把杆子重重一掷,丢沙发上。他示威着喊,错了没有!涎水淌了一地。这话说给我和熊听,接着提上垃圾,砸门而出。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养到差不多痕迹消去才去上学。临走前,我妈在削苹果,我爸不在的时候她很安静。她切了一半,叫我带路上吃。苹果皮扔进垃圾袋里。我看着发黑的皮,知道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不跟任何人说。它糟透了,和数学分数一样糟,又和数学题目一样难解。求边长、求解析式、求值。要是之后中考考试能求出这三个东西,我不会去实验校。换言之,更有希望点说,我有一个好的生活。我可以拿成绩讨某一方欢心,不再用失败证明自己彻底无能的失败。楼下的高中生不必每天煎熬在谩骂里,仓皇离开。我或许获得一些安宁。他们停息矛盾,世界和平。可现在,刀子劈在书房门上,木头炸出裂隙。我无能为力。该怎么往美好的方向前进?我写着题目,心思跑在千里之外。我听不见、看不见、闻不见、尝不见、触不见现实任何东西。我在空气里搭建了防空洞,躲在里面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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