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ters金筆作者|會寫小說的人
中國心(短篇小說)
一下機場大巴,鄭大龍聞到了記憶中乾燥而寒冷的空氣,眼眶忽然就濕了。上次從日本東京帶著兒子鄭華回老家,他還是個穿連體服的小嬰兒,轉眼成了小學畢業生。
行李箱被人擠進大巴腹腔深處,鄭大龍花了些工夫拉出來,此時鄭華正奮力抵抗媽媽吳青青硬是罩過來的羽絨服。
「算了算了,趕緊走,去村裡的車下午就兩班。」
鄭華一聽,洋洋得意地邁開步子,蹦蹦跳跳,吳青青壓著慍怒,羽絨服狠狠壓縮後捅進包里,說:「看他今天不得凍感冒了。」
「男孩子凍一凍強身健體。想當年我大冬天的還光著膀子溜冰。」
「小華可不比你。東京冬天不冷,到處暖氣空調,適應不了這兒。」
「怎麼適應不了!」鄭大龍一下子瞪圓了眼,「就算在東京落的地,他流的也是咱倆的血。你等會可別動不動就日本日本,東京東京的,別人聽了還以為咱倆改頭換面做日本人了。」
「你這叫什麼話?我實話實說罷了,乾啥扯到那兒?誰改頭換面了?誰做日本人了?神經病。」
鄭大龍見吳青青生氣,又低聲賠不是:「我話說重了。走吧,你不是最愛咱村口那家煎餅,等會路過了咱們買上點。」
「要加肉的。」
「都聽你的。」
吳青青笑了,說:「我知道你怕被人說,小華一放假我就教了他用中國話叫人,還讓他背唐詩。」
鄭大龍的大牛眼眯了起來:「還是老婆想得周到哇。」
小巴車停在村口,吳青青一眼瞅見了那家煎餅店。煎餅店前站著坐著的十來個人,不正是鄭家和吳家的人嘛!他們看到小巴來了,都往這頭伸脖子。
吳青青叮囑鄭華:「還記得怎麼叫人?」
「爺爺,奶奶,大爺,二大爺,三大爺,四大爺……」
「停停停停,你就三個大爺。」
鄭華繼續搖頭晃腦:「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古詩晚上吃飯時,叫你背再背。咱們下車。」吳青青想了想,「你還是把羽絨服穿上好不好?算媽媽求你了。」
鄭華這次同意了。
一家三口下了車,燒餅店門口的一群人也攏過來。
「大龍!可把你盼來啦!咋能這麼多年不回來,在日本待慣了不想家了。」
鄭大龍連忙握住自己母親的手搖晃:「哪能不想家,做夢都想回來,這不是工作忙嘛。」
接著,大伙兒的目光便聚焦到鄭大龍身旁的鄭華身上。吳青青就站在鄭華身後,那些熱乎又探詢的目光彷彿也灼著她。
她輕輕一按鄭華的肩膀,鄭華立即大聲喊道:「爺爺!奶奶!大爺!二大爺!三大爺!四……哦,沒有四,沒有四。」
「喲,你這個小日本鬼子,中國話說得不賴啊。」
鄭大龍臉都綠了,眼睛卻在笑:「大哥真會開玩笑!」
一行人拉拉扯扯,黏黏糊糊地進了村。
鄭華悄悄用日語問:「媽媽,‘小日本鬼子’是什麼意思?」
吳青青低聲回答:「開玩笑的,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你別想太多。」
鄭華聽了,又蹦蹦跳跳:「我還以為是罵人的話。原來不是。」
鄭大龍十多年前在日企工作,是部門經理。鄭大龍的上級告知要調回東京,勸鄭大龍一同調動。他先是拒絕,可換來的上級極力削弱他的權力,影響了他的發展。在吳青青勸說下,他們搬到東京。
不久後他們生了孩子。
鄭大龍在產房裡給老家打電話,那邊問,男孩女孩?
鄭大龍說:「兒子!」
「太好了,太好了!鄭家有後了哇!可別叫孩子忘了自己是中國人!」
「名字起了嗎?」
「叫鄭中華多好!」
「這個好,這個好。」
……
電話那邊熱熱鬧鬧地討論起來,鄭大龍心裡也熱乎乎的,心想:這就是有根的感覺。
最後決定孩子單名一個華,吳青青不反對。
鄭華三歲時,日語說得像日本小朋友一般地道,中文卻始終磕磕巴巴,有些生疏。
鄭大龍要吳青青上點心,多教教孩子,吳青青答應著,回頭又是太忙。
他們也嘗試過送孩子去孔子班,請中國留學生做家教,在家裡準備中文故事書,收效甚微。
很快的,鄭華進了小學,又小學畢業了。這次鄭大龍母親的80歲大壽,他們再不回去就說不過去了。
午飯連晚飯辦了個流水席,鄉鄰鄉親知道鄭大龍回鄉,都想湊個熱鬧。
「孩子,你叫啥?幾歲?」
「我的名字叫鄭華。我今年十二歲。」
「孩子你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呀?」
鄭華拍拍胸口說:「中國!」
「中國小孩都會背古詩,你會不?」
鄭華立即把腦袋晃呀晃:「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現在是冬天,你背個冬天的詩聽聽。」
這可把鄭華難住了,小腦袋晃啊晃啊,晃出一句:「冬眠不覺曉……」
一陣哄堂大笑。
鄭大龍滿面通紅,壓低的聲音里有濃濃酒氣:「青青,你就教了這一首啊?」
吳青青說:「會一首就不錯了,你是不知道我費了多大勁教。」
酒過三巡,鄭大龍醉了,胃里翻江倒海,吳青青扶他去上個廁所,洗把臉,醒醒酒。
酒醒大半,倆人從旱廁回來,只見寶貝兒子手裡抓一大把紅包,高高舉起,在席間邊跑邊喊:「我是小日本鬼子!」旁邊的人笑得四仰八叉。
鄭大龍的二哥又遞一個紅包:「一百塊錢一次,我這可有三百。」
鄭華接來紅包,繼續喊:「我是小日本鬼子!我是小日本鬼子!我是小日本鬼子!」
笑聲回蕩,鄭華童稚未脫的喊叫聲彷彿能翻過山那頭去。
鄭大龍胃里一陣抽搐,張嘴吐了,之後便醉倒在地。
吳青青心想,下一次鄭大龍回老家,怎麼也得等到他母親去世了。
(這篇小說是我在「中國三明治」小說課的結業習作,輔導老師錢佳楠。並不是很成熟的作品,但作為自己文學之路的起點,我認為達到了自己的預期。希望自己能以此為基礎不斷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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