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梨
金梨

Matters金筆作者|會寫小說的人

地震預告(短篇小說)

請未成年人在監護人同意後閱讀。

日比谷公園

兩年前,我和谷君正在親熱,手肘壓到了電視遙控器,屏幕亮起。

「專家預測,三十年內東京極有可能發生直下型特大地震,震度高於8⋯⋯」

製作精美的3D動畫中整座都市化為廢墟,剩下紅白色的東京塔,孤伶伶地傾斜著。

「杏子,別走神啊。」

谷君低聲說,更加賣力地撞擊我。

高潮的痙攣之中,東京塔也轟然倒塌。東京徹底夷為平地。


從那天起我確信,東京早晚會發生特大地震。不需要三十年,可能就在明天,今晚,下一秒。


日本生活必備防災物資,我在公寓里準備了兩人份的,還特地把它們擺在了茶几上,像紙巾一樣方便拿取。

我知道谷君覺得它礙事。

如果看到他一來我的公寓,把防災物資盒搬到地上,就知道他今天想在茶几上做了。

做完之後,我都會把防災盒放回原位。

反覆如此,谷君也不再拿走防災盒,換別的地方做。

「那個一直在那兒,神位似的,我還是別碰好了。」谷君如是說。


我和谷君是同事,在某家連鎖咖啡店的經理部工作。不是綠色美人魚LOGO的那家,也差不多,日本有大量分店。品牌廣告聲稱自己用了多麼了不得的咖啡豆,實際上來喝咖啡的人,也只是為了咖啡因和環境,咖啡好不好喝根本不重要。

新人員工聚會時,我喝得太多變得暈乎乎的,竟然把這個人盡皆知的秘密脫口而出:「我們店鋪的咖啡味道像涮鍋水。」氣氛霎時冰凍三尺。

和我一樣入職不久的谷君拿起一杯啤酒說:「喝啤酒不也跟喝尿差不多嗎?」

大家順勢附和起來,真假難辨地笑成一片。

散會後,谷君在車站等我。他站在入口的樓梯的轉角處,靠在牆上,看到我,把耳塞取下放進棕色風衣的口袋。

這個入口很偏僻,遇到同事我有點意外。

「你也坐這條線路嗎?」

「對啊,我經常在電車上看到妳。」

「平時坐電車都在發呆,沒有注意別人。」

「還以為妳很討厭我,故意裝作看不見。原來只是沒有注意到我。從今天起能注意一點嗎?」

「嗯?喔⋯⋯我知道了。」

那以後我們常常在入口或車上碰到。

回想起來我們沒有互相表白過,也沒搞明白我們到底有沒有交往,有種奇怪的氣氛,讓我覺得需要做點什麼來結束這種關係,便問谷君要不要去我家喝啤酒。

他說好啊,跟我下車。我們在便利店買了幾罐SAPPORO,還有Meiji巧克力和pocky。付款時我若無其事地拿了一盒安全套,隨手塞進購物袋。

打開門,我坐在玄關脱係帶皮鞋,谷君把購物袋放在地上,蹲下來抱住我。

事前酒變成了事後酒,我在無比清醒的狀態下做完全程,聽到谷君表白時才有些迷幻,天旋地轉,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谷君真的不太愛喝啤酒,餘下的那幾罐SAPPORO留在冰箱好幾個月,新年的早晨我一個人喝光了。


公司不禁止辦公室戀愛,但我感覺和同事戀愛很尷尬,上班時盡量不和谷君接觸,見到他也只是打個招呼就走。

不加班的話,下班時我們在地鐵入口的轉角等對方。在我家的那一站下車,順路購買食材和零食。吃完飯,谷君和我看一會兒電視,想做就做,做完如果不到終電時間,谷君會坐電車回家去。

週末谷君從早到晚都在我的公寓,百無聊賴地玩任天堂或者看電視劇。

我們的戀愛持續了三年多。

提出分手的是谷君。

那是個很平常的午後,我和谷君在咖啡館總店做審計。我喝完半杯涮鍋水般的咖啡,正在猶豫要不要把剩下的喝完,口袋裏手機響起了地震速報。

不僅我的手機,周圍的顧客和店員的手機也嗡嗡作響——

地震,地震,請注意安全。

我坐在原位,和店舖凝固的氣氛一起靜止,心跳越來越快,悸動不已。

然而,屏氣凝神數分鐘,連地板都沒有抖動一下。

「好像是誤報。東京的離島發生了強震,但是東京都內沒有。大家請放心地繼續飲食。」有位店員大聲說明。

店內又恢復了鬆弛的氣氛。

我輕吐一口氣,皺眉喝光剩下的咖啡。不滿的情緒翻湧起來,我抬起杯子,把冰塊晃得嘩嘩響。

谷君原本貼在我腳尖的腳尖移開了,低著頭對我說:「杏子,我們分手吧。」

比起剛才的地震誤報,這句話有真實的重量。我點頭說:「可以。」

谷君再也不來我的公寓了,我把其中一份防災品放進收納櫃,另一份依然在茶几上巋然不動。

正好谷君調動到別的辦公地點,不需要再見面。


和谷君分手後,我的生活又只剩下了工作,很快也要內部升職。為了不出差錯,我每天早早地趕去辦公室。

經理部的辦公室在日比谷站附近,有部透明電梯正對日比谷公園。但是上升迅速,我只能像玩拼圖,每次看一小塊,在腦海中慢慢拼成完整的公園全景。

如果我在公司時發生了大地震,最適合的避難場所就是日比谷公園吧。一開始是這樣想來著,時間久了變成習慣,一副拼圖拼完,打碎了重新拼一次,樂此不疲。


我沒想過自己會在日比谷公園再見到谷君。

 

這天我下班後往車站走,右腳腳底跑進來一顆石子。我想去車站的衛生間再脫下取掉,但痛感非比尋常,彷彿被懲罰的海的女兒,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路過日比谷公園門外的噴水池,顧不得禮儀,我坐在噴水池邊緣的座位,彎下腰,解開係帶皮鞋的鞋帶,倒過鞋底,把石子抖出來。

可是沒有什麼東西掉出來。

穿上鞋後依然感到異物。

我只好又坐下來,把腳底翻過來觀察。

仔細辨認,並不是石子,而是我的拇趾趾甲斷裂了一小片,掉在了絲襪裡面。我把絲襪脫下來一半,把那片已經嵌入我的皮膚的趾甲拔出來,用紙巾包好,塞進我隨身攜帶的垃圾專用袋中。

 「需要消毒濕巾嗎?」

 一時之間我不敢抬頭。

那雙曾經無數次撫摸過的手伸過來,修長的手指捏著一包抽取型的消毒濕巾。

「謝謝。」

「幫妳?」

「啊,不用。」

我迅速把腳底消毒,穿好襪子和皮鞋之後,又抽了一張給手消毒。

谷君已經在我身邊的空位坐下。

「好久不見呢。」他說。

「嗯。」

「最近過得怎樣?聚會時聽經理部的部長說妳工作很認真。」

「算是吧。」

「妳喜歡這份工作嗎?」

「挺穩定的,同事很好相處,年薪也高,沒什麼不滿意的。」

乾澀的對話,令我想要咳嗽。

「分手的事,有點遺憾。」谷君說。

「緣分就是來來去去的。」

「杏子現在有沒有交往的人?」

聽到問題,我看著谷君的眼睛,他的眼神似乎和從前不一樣了。哪裡不同,我也想不明白。如果剛剛認識他,沒有和他戀愛過,這一刻可能會在這樣的眼神中墜入愛河。

「有。」我斬釘截鐵地說。

「做了嗎?」

「嗯。」

「這樣啊⋯⋯」

「谷君呢?」

谷君又沈默了一會兒。

「和杏子分手之前,其實我精神出軌了。」

「怎麼回事?」

「我大學時曾經一起去音樂節的同學,突然到了東京。她問我要不要一起做樂隊,經常約我出去談樂隊的事。我想我沒有愛上她,但我跟著魔了似的,她找我,我就忍不住赴約。那段時間,一直過著的生活根本過不下去了,原來覺得有趣的事也變得沒意思。」

「包括我?」

「不包括杏子。和杏子在一起的時間是我最快樂的。但那段時間我覺得背叛了妳,十分痛苦,所以和妳分手。」

「後來呢⋯⋯」

「我和杏子提出分手以後,成立了樂隊,我也從會社辭職。陸陸續續招募了其他成員,現在有五個人。進展得不錯,最近有機會公演。杏子有興趣的話,我會把票寄給妳。妳的地址換過嗎?」

「沒有。」

「那就好。」

谷君站起來,扣上針織外套的琥珀色鈕扣,向我道別。

望著谷君離開的身影,我聽見身後的噴泉爆發巨大的響聲,有零散的水滴從天而降。周圍的氣溫倏然變低了,我僵直地坐著,直到末班車時間,才緩緩地向車站走去。從熟悉的入口下樓,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和灌上來的風聲。


見到谷君的第三天,我上班前從郵箱裡找到了棕色信封,沒貼郵票,信封上只寫著「杏子收」三個字。

打開信封,裡面裝著兩張票。

票面是純正的檸檬黃色,左上角印著樂隊名「檸檬炸彈」和專場名稱「LIVE,SO GOOD」。

谷君和其他成員的名字都是羅馬字。

演出時間就在今晚,演出地點是日比谷公園的大音樂堂。


在辦公樓上升的透明電梯裡,我望著大音樂堂。平時大音樂堂不開放,我也從未進去看過演出,只是偶爾夜間散步時聽到從裡面傳出演奏和演唱的聲音。

谷君的樂隊表演是什麼樣的呢?

高中時,有其他年級的同學組樂隊,很多同學去體育場看他們演出。我那時一心升學,興致不高。大學應該也有校園音樂節,我忙著爭取獎學金和打工,沒去湊過熱鬧。

從高處俯瞰,大音樂堂的座位彷彿景觀玩具,給我強烈的不真實感。相比之下,舞台背後的厚生勞動省的辦公大樓,敦實又現代,給我很鮮明的印象。

無論如何,我決定今晚去看谷君的樂隊演出,補上日比谷公園的最後一片拼圖。


為了按時下班,我一整天沒有休息,可是臨下班又進來一疊報表。對著條條框框的EXCEL界面,手指敲擊不停,辦公室的燈一盞盞熄滅,只剩下頭頂這盞。中央空調的出風口嗡嗡作響,遠處傳來電梯到達樓層的提示聲。

突然覺得乏味,對這一切。想喝杯咖啡提神,涮鍋水那樣的也行。

可明明是咖啡連鎖店舖的經理部,茶水間竟然連速溶咖啡都不提供。我喝了杯焙茶,集中精力繼續輸入數據。

加班結束,已經十點整。

抱著一絲希望走進日比谷公園,高喊聲懸浮在高空的照明燈的光源之上,再降落到耳邊。仔細辨認,好像在喊安可。我一路小跑到音樂堂。門口掛著粗繩,無人檢票,我略一停頓,抬腳跨了過去。繞過圍牆,音樂堂內一片光海,那是數不清的高舉的螢光棒。

安可的聲音越來越大,震耳欲聾。

暗著的舞台突然亮燈,聚集的人群瞬時瘋狂尖叫,螢光棒的殘影令我眼花撩亂。隱約聽到哭聲,轉頭一看,旁邊的女孩捂著嘴抽泣。

樂隊成員們依次走到舞台上,谷君在鍵盤前。

原來谷君會彈琴?我以為他不會樂器,是主唱來著。

谷君穿著牛仔褲和黑色的短袖T恤,前髮用髮箍固定,露出整個額頭,隨著鼓點聲晃動身體,手指在鍵盤上彈奏。

吉他手,另一位也許是貝斯手,也開始合奏。

主唱是個嬌小可愛的女生。大概就是谷君所說的大學同學吧。

清新又有力量感的歌聲,完美符合「檸檬炸彈」的樂隊名。

我再一次注意谷君,他專注地彈奏著,沒有看觀眾,只是時不時和隊友們眼神交匯,交匯的剎那他似乎在笑,整個人包圍在暖黃色的光暈中。

到了間奏部分,歌聲暫停,主唱的女生拿起地上的螢光棒,迎合節奏跳躍。全場也跟著跳躍起來。

我依然筆直地站立著。

全場觀眾散亂的節奏漸漸一致,我感到震動從腳底傳來。砰。砰。砰。心臟猛烈地跳動,大腦被高分貝的音樂和喊叫聲擊潰,失去了運轉能力。

救命。想喊救命。但我出不了聲,反而劇烈地咳嗽。胸腔的空氣只出不進,我快要窒息了。

抓緊最後的一絲清醒,我向音樂堂外狂奔,到了噴水池,跌坐在長椅上,大口大口呼吸。彷彿剛剛經歷了一場災難,劫後餘生,雖然不感到慶幸,但也有微妙的快感,同血流一起被心臟輸送到肢體末端,令我手腳顫抖。

我把口袋裏的票拿出來。

「LIVE,SO GOOD」——我輕聲念了一遍專場的名字,用力撕下票根,扔進垃圾桶。

「檢票完畢。」我對自己說。


到家以後,我把留存的票面塞進防災盒,又把防災盒塞到了茶几底下。打開電視,正巧,還是東京直下型特大地震的推測節目。

在東京塔倒下之前,我換到了音樂現場頻道,津津有味地欣賞LIVE,直到天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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